在生命下半場,做毛孩司機與送行者──「狗狗運將吉利哥」的深情告白
「成立狗狗運將是我一個很大的心願。我從來沒有想過當我變成一個身心障礙者的時候,我能怎麼回饋社會。」走過生命低潮,洪唯榛現在每天帶著今年已13歲的馬爾濟斯犬「吉利」,在眾多毛小孩和他們主人的需求間奔波。(攝影/黃世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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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8歲那年冬夜,洪唯溱在鬼門關前被愛犬吉利救了一命。在生命倒數計時中,她義無反顧地投入了寵物接送照護與臨終服務的工作,帶著吉利、開著計程車,成為一位狗狗運將。不論是人或寵物,她希望每個生命在畫下句點之前,都能好好走完最後一程。

「狗狗運將吉利哥」為名的洪唯榛,是一名寵物計程車司機,每天帶著今年已13歲的馬爾濟斯犬「吉利」,在眾多毛小孩和他們主人的需求間奔波。

一個心臟病的女子帶著一隻心臟病的老狗,同樣瘦小的一人一犬,卻肩負著從寵物接送照護到臨終服務等,有時甚至是24小時的生命陪伴工作。為什麼能夠有這麼大的意志與願力?原來洪唯榛自己也曾在死門關前走過一遭,而救了她一命的,就是這隻舌頭總是垂在嘴巴外面,看起來有點呆萌的馬爾濟斯。

她的車上因常接送高齡重病、需要就醫或已臨終的寵物,就像一個裝載了許多祕密,並承接大量情緒發洩的告解室。

有些毛小孩家長因照顧重病的孩子而喘不過氣、因找不到疾病原因而悲傷無助,或因無法幫孩子承受病痛而失望憤怒。毛小孩也因不再健康且凡事都需協助,顯得抱歉又自卑。動物醫療費用有時可能並不是幾萬元就可以打發,也會引發現實的家庭衝突,她常聽到別人說出最殘酷的話就是:「不就是個畜生,幹麼(為了他)花那麼多錢?他又不會賺錢來養你。」而這些難以與人分享的心情,沒有誰比洪唯榛更了解,因為這些路,她也都曾走過。

那年冬夜,狗家人吉利救了她一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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吉利不只是洪唯榛的家人,更是曾經帶她逃離鬼門關的救命恩人。(攝影/黃世澤)
吉利不只是洪唯榛的家人,更是曾經帶她逃離鬼門關的救命恩人。(攝影/黃世澤)

她和吉利的相識,如今回想起來,根本是一場美麗的誤會。2016年時,她的朋友在台中撿到了這隻瘦小的馬爾濟斯,問她要不要收養。

「那時反正我家已經有一隻我妹妹養的米克斯了,不差第二隻,我就下去(台中)看看,如果有緣就帶上來(台北),沒有緣就再幫他找新主人。所謂有沒有緣是不知道他會不會喜歡我,會不會想要跟我互動。可是見第一面的時候,就好像800年沒見到你一樣,很開心地要你抱。開車載他回來的路上也是翻肚睡覺。我就覺得太妙了,你根本不知道我是誰,你竟然可以這麼放鬆。可是我後來查一下馬爾的性格,我發現我會錯意了,馬爾生性就是很親人的,所以他可能對每個人都這樣。我好像上當了。」

那時候的她38歲,工作多以旅遊、餐飲等服務業為主,但一直很沒有定性,因為不知道方向在哪裡,每天漫無目標地瞎忙又愛玩,卻渾然不知健康早已亮起紅燈。她回憶那個事發的夜晚,她帶著吉利和另一隻米克斯去河濱公園散步:「那天是冬天的12月左右,很冷。我那時已經各種症狀都有了,腳水腫、胃食道逆流一直想吐、拉肚子、頭暈,睡眠品質也不好,我都歸咎在工作壓力很大,想說休息幾天就沒事了,照常去遛兩隻狗,沒想到就在遛狗時暈倒了,就倒在自行車步道。」

「我記得我出門是晚上11點,當我醒來已經是凌晨3點。我會醒來的原因是因為吉利很怕冷,所以他一直往我衣服裡鑽,想要取暖。另外一隻米克斯也很忠誠,就坐在旁邊顧著,如果有人要靠近,她會兇,但不會特別去碰你。其實兩隻狗展現的態度不一樣,都很感動,但是卻是吉利鑽衣服的動作讓我醒來了。我覺得特別震撼是因為吉利才來不到半年,連你叫他名字他都不一定會回頭。我妹還說『妳是不是領養了一隻失智還是重聽的狗,怎麼叫他都不會回應?』因為我們太習慣米克斯那種叫得來的互動,所以看他這樣就會想是不是沒有那麼聰明。可是他卻救了我。」

那晚她在路邊醒來後騎車回家,不敢告訴媽媽發生了什麼事,但第二天完全無法上班,媽媽帶她去看醫生,醫生才說「妳女兒差點就要死了」,趕快開轉診單送大醫院。在長達數月多次住院檢查毫無好轉之後,醫院終於宣判她的心臟衰竭,部分功能喪失且無法回復,必須排隊等待心臟捐贈移植。若她的心臟能度過前兩年危險期,穩定維持就是進步,但還是會逐漸耗弱,比別人更快到達使用期限。

要媒合一顆適合的心臟,得要靠運氣和緣分。但若是一直沒有排到心臟,那個生命的期限是多久?醫生給她的答案是:平均10年。

倒數的讀秒已經響起,醫生告訴她「心態很重要,沒有好的心態,有再好的藥也沒用,妳就趁現在盡可能去做任何妳想做的事。」但是對於一個過去漫無目標度日的人,當她忽然被告知可以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她到底要做什麼?

為了他的後事,走出生命倒數計時的厭世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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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唯榛在自己病後,與動物關係更加密切,更在臥房中擺設了不少符合動物家人需求的物品。(攝影/黃世澤)
洪唯榛在自己病後,與動物關係更加密切,更在臥房中擺設了不少符合動物家人需求的物品。(攝影/黃世澤)

被宣判重病的病人常有可能暫時出現自我放棄的心理,洪唯榛也在長期住院檢查那段期間陷入谷底。「我已經叫我家人不要來看我了,朋友也不要來,因為覺得好累、覺得會拖累家裡,反正就在醫院走掉,就是很好的處理。」她可以說得灑脫,媽媽卻不可能撒手不管,然而媽媽愈是每天求神問卜,卻只讓她更加痛苦。

「我心疼我媽這樣每天掛念我,她都會說『我有去哪裡求平安符,每天都有在求讓妳得到心臟』,我聽到這個其實是真的受夠了。我不想要妳這樣啊,妳可以去好好過妳的人生。我也懂她想要為我做一些什麼,可是她能幫我什麼?癌症可能可以找到藥,但我這不是,我這需要牽扯到別人的心臟,那誰的孩子要死掉?我覺得這是一個很自私的決定。」

什麼樣的生命,值得動用龐大資源活下來?家庭到底能不能負擔?這是一個實際而殘酷的問題。洪唯榛說:「心臟移植的費用非常高昂,依照每個人的預後狀況、住院天數、是否動用葉克膜等不同情況,從30萬到1,000萬都有可能。如果不幸需要花到1,000萬,那也表示家裡房子要賣掉了,可能家裡從此淪落街頭。」如果發生在她10幾20歲,父母還可以打拼,她可能趕快養好病也還可以衝刺。但如今母親年紀已大,妹妹也有自己的人生,當時她也快40歲了,她不認為自己有那個拖累家人的價值。

「我媽可能用她的方法來祈求,希望能夠等到心臟,可是我說我不要這樣,就順應老天安排。我也不是什麼大人物、企業家,而且我以前也是妳常常吵架的頭痛小孩,也沒有很高的學歷成就,妳期望的成家立業我沒有一樣做得到,那妳求我活下來幹麼?是不是到最後又要吵架?那我不想啊。我可以決定吧?我覺得好不容易這好像是一個我也有機會決定我自己人生的時候。」

「那時候,我是不想活的。」

當時因她已被評估確定排心臟捐贈了,就有醫院個管師開始來諮商,關心病患心理狀況好不好、有沒有事情想要聊。沒想到不僅緩和了她和母親之間愈是互相在乎卻愈是劍拔弩張的緊繃關係,也意外地為她日後從事的寵物工作鋪了路。

病人跟家屬之間其實都是互相關心,但卻往往溝通不來,諮商師會試著拆解雙方的問題,協助找到更和諧的相處之道,並且連她的媽媽一起諮商,在之間扮演了潤滑的角色,讓她們母女漸漸能夠試著換位思考,了解了彼此的心疼。洪唯榛說:

「經歷了這一切,當我在做接送職業的時候,我接送的(毛小孩)家長就像是我媽媽的角色,這些臥床生病的孩子(毛小孩)就像我一樣。我們有彼此愛對方的方式。我會覺得不需要你牽掛我太多,我知道你牽掛我,我也很感動你照顧我,可是你照顧到失去了自己,我也很心疼。可是以家長的角度他們會想,不行,我真的很愛你,我沒有辦法幫你承受,只能盡力去做我能做的,甚至沒有錢的可能會去貸款,然後到現在都還在負債,但是他們會覺得慶幸有這麼做,因為若沒有這麼做會後悔。因為我生病的經歷,讓我瞬間體會了很多角色,我才能把這些角色的情緒或感受帶入我現在做的工作裡面。」

當時她在醫院陷入低潮自我放棄,媽媽就每天發狗狗照片給她「洗腦」,告訴她「妳要振作,他在家裡等妳」,並且真的把兩隻狗帶去醫院看她。「我從病房坐輪椅下去相處沒多久,護理站就打電話來叫我趕快回房間,因為儀器在叫了。吉利就非常地激動,不想要讓我媽和我妹抱,他想要去咬任何人,不想要離開。」吉利彷彿生離死別的激動反應,讓當時已生無可戀如槁木死灰的洪唯榛大感震撼:「我沒有想到我才接你回來沒多久,你竟然可以這樣地守護我,我覺得這是一個很真誠的事情,就覺得好像應該要為他們想一想。」

吉利的真誠反應打醒了洪唯榛,讓她覺得她必須要活下來,但一開始想要活下來的動機很諷刺:

「為了要好好交代我跟吉利兩個人的後事。因為我只有想到自己不想活了。可是那他們呢?如果有一天我先離開了的話,我要把他交給誰?而他的後事要給誰辦?所以我就告訴我自己,如果我能出院,我一定要做寵物相關的工作。我就開始找寵物臨終禮儀去受訓上課,考到了寵物臨終服務師證書。我真的非常地謝謝他讓我清醒了很多。如果沒有他,我應該到現在都在家看電視睡覺不會出門,生活會很空白,根本就是一個沒有內容的人。」
毛孩版的禮儀師

寵物臨終服務師(Pet Funeral Director, PFD),相當於人類禮儀師的「毛小孩迷你版」,主要工作內容包含赴飼主家中為寵物接體淨身、辦理火化與骨灰處理,提供臨終照護關懷與悲傷輔導,並需具備禮俗專業知識,依飼主不同宗教需求制訂客製化追思儀式流程。

因愈來愈多飼主將寵物視為心靈伴侶,地位相當於家人或孩子,寵物臨終服務師此一專業近年快速興起,除了各大禮儀公司紛紛插旗寵物市場外,也有專門進行寵物臨終服務的禮儀公司設有專為寵物設立的火化爐,但目前全台不超過30間。

過去寵物遺體多半只能自行掩埋或是依一般廢棄物處理,近年更多飼主傾向選擇由禮儀公司進行集體或個別火化,以期達到善終之境界。

寵物臨終服務師在台灣由民間單位「中華國際人才培訓與發展協會」辦理考照認證,須完成36小時培訓課程始得考照,每3年需再完成30小時培訓始得延長。

「好好辦後事」的起心動念,來自刻骨的家庭經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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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臨終到後事的經驗,讓洪唯榛思考身為照護者與送行者,怎樣可以為孩子和家長們做得更多。圖為洪唯榛每日帶吉利到戶外。(攝影/黃世澤)
父親臨終到後事的經驗,讓洪唯榛思考身為照護者與送行者,怎樣可以為孩子和家長們做得更多。圖為洪唯榛每日帶吉利到戶外。(攝影/黃世澤)

那一張證書,並沒有立即為她帶來什麼工作機會。當時她問醫生她可以做什麼工作?心臟病能工作嗎?醫生說:「可以做任何妳想做的事情,只要不要太過勞動都可以。」她試著丟一些靜態工作的求職,來找的不外乎保險和直銷。「可是這些我都不愛。這些職業沒有不好,可是我如果要有賣點,我可能會說『你一定要保什麼醫療險,像我當初生病時怎樣』,我不想要賣弄我的疾病。」

她決定去開Uber,是因為可以跟客人聊天,可以以自身的例子告訴大家重視疾病;「例如腳水腫和胃食道逆流,你都會把很多症狀跟你的工作合理化,我當初也是這樣。可是我就分享,當你遇到哪些情況的時候,你就必須衝醫院去檢查心臟。我希望讓大家重視心臟疾病,因為它有可能來得很突然,有可能你什麼都還沒有交代你就走了。有些乘客有聽進去,會說『啊難怪,那我要叫我媽趕快去檢查心臟』,我就覺得我好像又用我的能力幫了一個人。」

去開Uber的另一個動機是相當矛盾的:她想要抗拒她有可能獲得心臟捐贈的機會。「我們會獲得心臟通常會來自於事故。我想要阻止這件事情。我想要阻止我快速拿到心臟。我希望盡我的能力減少事故,讓大家都快快樂樂出門,平平安安回家。當然我只能要求自己行車安全,無法保證其他人都沒事,至少我還是靠我自己讓這一天晚一點發生,我就還可以在我能控制的範圍內,好好疼惜我自己的心臟。而不是趕快有一個新的進來。」

但為什麼會覺得「好好辦後事」這件事很重要?不論是人或是寵物的後事?洪唯榛刻骨銘心的經驗,來自於自己的父親。

「我爸爸是2012年離世的,是胰臟癌,發現得滿晚的,走得也很快,不到一個月。那時候我媽、我和我妹停了所有的工作,去醫院24小時自己照顧,沒有請看護。那是我們第一次經歷這麼親的親人離世。我們問醫生到底要不要告訴他『日子近了』,醫生說要看情況,有的人適合跟他講,他可能會變得求生意志很強,會變得很積極,有的人會自己交代後事;但有的人你告訴他,他可能不能接受,隔天就走了。那要看父親的性格適合透露到什麼樣的程度。醫生也說或者可以用引導的方式,多問一些事情,譬如說如果出院有沒有最想見的人,他可能會不小心講出他的心事,就把那些最想見的人帶來醫院讓他們見面。」

那時他們都知道爸爸時間近了,雖然還是持續做化療,但對他當時的狀況而言,成功率很低。「有一次只有我跟他在,我就問他如果好了,有沒有想要去哪裡走走。他的心願很小,他就只想要去台東,因為他一直是在市場賣菜的,他好久沒有放假。其實那時候我父母親已經打算退休了,可是他就在正式退休前兩天住院,一住就住到離開。」

洪唯榛又小心地試探爸爸:「但如果有一天我們真的打不贏這場仗,那你有沒有必須要見的人、必須要做的事?」父親就笑笑地說:「打不贏,那就像睡覺一樣啊。」

洪唯榛說:「他也沒有交代任何的事情,但我為什麼知道他還是牽掛?因為我們家賣菜,跟餐廳或小吃店一配合就是20、30年以上,他很重視菜的品質。那時他已經有點彌留了,但偶爾還是有市場的人或親戚會到醫院看他,只要逢人進來看他,他就比著衣櫥說:『我有幫你留一批菜在那邊,你回去要記得拿,那些A菜、青江菜都很漂亮。』我媽也還是請客人每天一樣12點打電話到我爸手機訂菜,即便我爸在住院,就把菜單帶去醫院讓他照常寫。因為他看出去的世界是他在市場,我們就滿足他想要做的這些事情。」

洪爸爸離世之後,洪家請了禮儀公司處理後事,但一般生命禮儀多半只有各種千篇一律「複製貼上」的套裝可供選擇,洪唯榛不想要這樣。「我們跟禮儀公司說,我們花了這些錢,那禮廳的花海,可不可以把那些花卉變成各種菜來排?譬如說青江菜、高麗菜、空心菜,那也是可以排成一個蓮花啊。因為那是我爸爸的牽掛,他希望留給大家一把好菜。等到儀式結束的時候,我們就讓大家把菜帶走,就當做是爸爸送給大家的最後一份禮物。」

洪爸爸的那場告別式辦得很風光,但洪媽媽在先生離世之後的幾個月還是非常難熬。父親從臨終到後事的這段經驗,讓洪唯榛不斷思考身為照護者與送行者,怎樣可以為孩子和家長們做得更多,協助留下來的人度過漫長療傷期回到正常生活?

當老年、不婚與獨居的人口不斷成長,愈來愈多的家長在生活和情感上倚賴寵物,甚至有家長因寵物離世而想要尋短。怎樣的服務才能讓孩子在離世前少一些痛苦與折磨?讓家長少一些心痛與悔恨?

陪家長整理遺物、布置紙棺,做好毛孩的送行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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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唯榛認為寵物計程車司機不只提供接送,更要協助主人面對寵物從生到死的過程。(攝影/黃世澤)

洪唯榛開始開Uber之後,在小小的車上邂逅了各種奇妙的因緣。曾有憂鬱症企圖尋短的乘客上了車後,因吉利哥的陪伴而綻放笑容;也有家長與孩子因其中一方重病、即將不久於人世,包了她的車希望完成最後一次的共同旅行。

「我覺得人類的世界不可以沒有動物,因為他們真的幫了太多人。我遇到太多家長在失志的時候是這些寵物救了他們一把,讓他們重新有社會奉獻和經濟動力,而不是一個在家裡擺爛的人。有人從來不愛運動,或是自己向來吃得很油膩、不健康,但是為了可以陪伴他們久一點而開始養生,甚至開始學寵物料理。我所看到的寵物對於每個主人帶來的都是滿正面的改變。他們讓人類可以維持在不過度邪惡的狀態:你在外面再怎麼算計,回到家看到他們你就會放下一切,回到本來的赤子之心或善良一面。」

但毛小孩終究會面對病痛與臨終,人類如何妥善照護晚年,回報他們所奉獻的一生?

洪唯榛說,在台灣雖然寵物產業看似蓬勃,但因為寵物沒有救護車,在需要就醫或急診時常在交通問題上求助無門,高齡生病的中大型犬尤其常受排擠拒載,並有可能因此錯過就醫時機。寵物計程車司機因此除了專門為寵物打造搭乘環境之外,其實還需要扮演無微不至的全方位角色,例如需要具有寵物急救知識,可以在運送途中發生緊急醫療狀況時立即協助,或在駕駛時以口頭告知後座的家長應變方式以把握時機。

若是毛小孩在就醫或返家安寧路上離世,她則通常會問家長要不要帶他回家裡睡最後一晚。「因多數家長事發當下都會傻掉,若帶寵物回家好好整理,像生前一樣再睡最後一晚,可以比較緩和地進入離世階段、面對死亡,而不是抽離得那麼激烈。但也有家長無法接受寵物在家裡卻已無法互動,寧可讓他趕快去冰存,擇日安排火化。」

一般寵物禮儀跟人的一樣,多半不出火化、禮儀流程等各種複製貼上的套裝,到了府上就是要把遺體接走,卻不會介入到家長和孩子真正傷痛的心路歷程。洪唯榛因為常與家長和孩子建立長期接送關係,從寵物健康時期到頻繁進出醫院的階段都已參與,了解孩子與家長一路走來在身心方面的起伏,因此更可以思考如何減輕家長在面對寵物離世時的巨大衝擊。她也曾因家長需求而在寵物彌留時提早住進家中陪伴,透過陪同家長整理遺物、回顧照片、布置紙棺等過程,協助家長做好面對孩子離世的準備。

人的死亡隨著在家裡或在醫院離開的不同,有相驗或開立死亡證明書等固定流程,但寵物的離世有很多自主性是掌握在家長手裡的,也反映了每個家長各自不同的生死觀念。洪唯榛說:

「你可以告訴家長有哪些選擇,有人走基督教儀式,也有人塔葬、花葬、樹葬或是火化後帶回家,根據家長的信仰而定。寵物沒有信仰,寵物的信仰就是主人,但這都是愛的環節。也許火化後留在身邊,你會很有安全感,因為那是他最後的禮物。也有人會說『不了,你不用再當我的小孩,不用再聽我的指令了,你可以自由自在地去做任何你想做的事情,接下來的生命你自己作主。』這一切沒有標準答案,標準答案只有在這個主人和這個孩子之間。」

在寵物遲暮之年,除了纏綿病榻之外,洪唯榛也希望讓他們能過更有品質的生活。「我希望把接送看診再變得更有意義,不是只是老犬去看病又回家。如果體力與家長時間允許,那天天氣也不錯,也許看診前後可以安排一個周邊的輕旅,去公園走一走曬曬太陽,讓他開開心心地回家,不要每次帶他出門只有看醫生。同時我也幫他們拍照做生活紀錄,因為也許這是他最後一次出遊。這些都可以讓家長最後回頭來看的時候,可以更沒有遺憾地告訴自己『還好我有做』而不是『早知道』,我覺得那個心態是不一樣的。』

接受壞掉的心臟,用健康態度回饋社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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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唯榛認為寵物計程車司機除了專門為寵物打造搭乘環境之外,還需扮演無微不至的全方位角色,與動物、飼主彼此間的信賴感十分重要。(攝影/黃世澤)
洪唯榛認為寵物計程車司機除了專門為寵物打造搭乘環境之外,還需扮演無微不至的全方位角色,與動物、飼主彼此間的信賴感十分重要。(攝影/黃世澤)

有一次她接到需要以推車就醫的癱瘓邊境牧羊犬,因必須盡量減少移動,不適合再做第二次搬動,但她當時開的是房車,推車上車時得把四個輪子拆掉,下車又得再裝上去。「那天又有點下雨,我覺得好抱歉,我沒有帶來便利,反而把接送變得更麻煩複雜,因為來了一台不適合的車,但他又需要,也只能將就。」

這個經驗讓她痛下決心,與其等待心臟捐贈那個無法控制的輪盤轉向她這裡,她想要用有限的餘生,為了自己的心願做一次自己選擇的豪賭。

「我後來就跟我媽商量,我可能只有10年,我們的換心手術30萬到1,000萬,就算取中間值算500萬好了,妳都70歲了,還要為我背貸款,換了心以後也不知道排斥的情況、多久能回歸社會,那不如不要存了。如果現在有多少,乾脆買一台適合工作的小型休旅車,我就當作是退休在工作,有工作我就接,沒有工作就在家休息。也不用去想收支平衡,因為金錢對我現在10年的期限已不是重點,而是我可以怎樣讓寵物接送的友善生態變得更好,讓家長和寵物可以很放鬆地搭乘。」

「我好好運用這10年,如果不超過10年我也會很開心,因為我好好地走在我心願的路上。我以前是一個很沒有目標的人,想創業但不知道要做什麼,可是我的疾病讓我創業了,成立狗狗運將是我一個很大的心願。我從來沒有想過當我變成一個身心障礙者的時候,我能怎麼回饋社會。以前我會覺得我需要用健康的身體回饋社會,可是自從做了這個工作之後,我覺得我是用健康的態度來回饋這個社會。」

她笑說:「以前很愛玩,現在就是給你一個壞掉的心,叫你收心。」

而曾經為了女兒排心臟焦慮祈求的洪媽媽,如今也相當看得開了。洪媽媽說:「我有一次看到電視播一對父子,兒子是智能障礙,老人從年輕顧到已經90幾歲,他說只要讓他多活兒子一天就好,讓他等兒子走了,好好處理完,他再走。那孩子不走,老人也走不了啊。不要說年輕人先走,白髮人送黑髮人會難過,小孩子要是不健康,你寧可讓他先走,我們處理好,我們再走,也是一種解脫。」

洪媽媽看心臟病的女兒出門超過6、7小時沒有回家就會擔心,她務實地說:「你看我要是走了,誰要顧她?天下只有父母會顧自己的孩子,剩下別人偶爾關心一下而已,長久的不可能啦。誰先走是個人的壽命,不要想說孩子一定要比老人活更久,你身體不好你活太久,你當最後那個也很累啊。身體健康的人才應該最後一個走,不管老或年輕。」

在彼此生命下半場,「帶你去看我看過的世界」

而洪唯榛與吉利哥一個45歲一個13歲,也已經是生命跨過一半的老伴了。小型犬容易有心臟疾病,吉利比洪唯榛晚一年發現心臟病,更是名符其實的「同病相憐」,且因牙齒已經拔光成為「無齒之犬」。他們的關係不像一般的家長和孩子:「我跟他的稱呼不是媽媽跟兒子;我是太太,他是先生。我覺得我比較依賴他,他更是我的力量,我覺得是他給了我這一切。」

「我希望我能活到送他走,這是我最大的心願。如果有一天我體力也不行的時候,我就帶著他去旅行、睡車上,所以這個車是為了我跟他準備,也為了工作準備,等於是我把我跟他理想中的車先拿出來分享給大家用。因為他來7年了,希望2023年可以有七年之癢的蜜月旅行,我想帶他環島,到處尿尿做記號。」

每天共度的遛狗時光,是他們最放鬆的時刻,就在那個她曾經在夜裡昏倒而差點不再醒來的河濱公園。吉利永遠昂首闊步地一馬當先走在前頭,洪唯榛會在後頭喊著:「要走哪邊?聽你的!」而為了心臟病隨時可能發生的緊急狀況,她也開始訓練吉利反應接招,當她停下來喊著「我走不動了!」吉利就會停下腳步回頭看著她。不管在這路上誰先倒下,至少現在他們都有彼此相伴。

洪唯榛說:「那時候帶他回家的時候,知道他已經5、6歲了,其實覺得有點難過,因為我已經錯過了他生命中前半段的時光。但是沒有關係,我告訴他:『我要帶你去看我看過的世界,現在我永遠會讓你走在我的前面,你只要回頭就會看見我,而我永遠會在你的身後微笑地看著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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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唯榛與吉利是生命跨過一半的老伴,互為生命的力量來源。(攝影/黃世澤)
洪唯榛與吉利是生命跨過一半的老伴,互為生命的力量來源。(攝影/黃世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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