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物專訪

鄭宜農:終於不再擔心,是不是沒能長成自己喜歡的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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剛出道時,鄭宜農是緊張到唱歌會吐的少女,但今年底她將迎向第一場3,000人的演唱會。曾經,她的身上背著「鄭文堂之女」、滅火器主唱「楊大正伴侶」的身分,直到她出櫃、離婚,她用新歌面對自己與世界,從《海王星》唱到《給天王星》,她逐漸找到一個自己與社會舒服的位置。

就像宇宙裡的星星,每一顆星星都註定孤獨,每一顆星星也都屬於同一個宇宙。鄭宜農說,如今的自己,終於不再那麼擔心,自己是不是沒能長成自己喜歡的大人。

「玉是很堅毅的,愈磨愈亮。我寫這首歌,適用於各種時代、各種形狀的女性,所以可能我的音樂比較溫柔,但那溫柔是堅毅的,」剛剛在11月中以《玉仔的心》拿下金音獎另類單曲獎的鄭宜農,得獎時理性地解釋。

32歲的鄭宜農知道,如果她要持續做音樂,她必須掌握更多的自己,有能力和更大的社會群體溫柔而堅定地對話。

從她19歲拿起媽媽的吉他在家自彈自唱起來,內心的一股執念,讓她走上必須不斷打磨自己的創作路。好不容易,用自己的劇本和歌聲,磨去了大眾眼中台灣獨立電影電視劇名導「鄭文堂之女」的外殼,卻又披上了滅火器主唱「楊大正伴侶」的身分。直到3年前出櫃、離婚,她不斷用新歌誠實面對自己與世界,才逐漸從家庭與性別的既定框架中掙脫出來。

我是個害怕「絕對」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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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宜農
一直掛著「鄭文堂之女」、「楊大正伴侶」身分,3年前出櫃、離婚,鄭宜農才開始掙脫社會給她的性別框架。(攝影/許𦱀倩)

「我發現我很害怕絕對,我的家庭不那麼絕對,我的性別不那麼絕對,我的關係不那麼絕對⋯⋯」她自剖。

一次又一次,她離開熟悉的自己,撂倒心底的寂寞,擺平社會的歧見,用音符帶領自己和聽眾穿過恐懼的隧道,尋找盡頭那勇氣的微光。今年(2019年)春天,總統府音樂會,當鄭宜農一身鵝黃洋裝,站上總統府前的舞台,身後國家的象徵被打上彩虹光雕,她用深深的盼望唱著《光》,她成了台灣最受矚目的獨立女聲、性平運動裡一條溫暖的聲線。

在台灣獨立音樂圈,鄭宜農是出了名的人緣好。從第二張專輯《Pluto》開始,她和年輕編曲人、歌手、設計師、MV導演等大量合作,她天生善於和其他創作者來回砥礪,小火慢燉獨立音樂圈一股女性創作者相濡以沫的力量。她要的不只是自己發光,她要和身邊的人成為一個宇宙,一起發光。

例如,她的台語嘻哈新作《街仔路雨落袂停》,鄭宜農原本以中文入詞,後來編曲人丟回來的版本偏向嘻哈的輕快節奏,她一聽,推翻原本自己的想像,決定以台語寫作,還找了網路上火紅、還在念政治大學廣告學系三年級的嘻哈饒舌少女陳嫺靜feat,並擔任這首歌的MV導演。玩出新的影像風格,也讓這首歌在茫茫樂海中翻騰而出。少了一些創作者身上常見的絕對主導性,她彷彿把自己的一部分鑿空了,讓他人的才情與心緒,得在她創作裡共振。

童年:從小,我就在練習與群體保持距離

這種獨特的能力,或許是因為,她一直在掂量自己與群體的距離。骨子裡,她從來不善於張揚自己,甚至恐懼舞台。

從小,她隨著上街頭拍紀錄片的爸爸鄭文堂到處奔走,參加黨外運動,跑選舉場子。解嚴那年出生的小女孩,常常被叫上選舉的宣傳車,好奇張望台灣民主顛簸的起步、人心的解放,接過爸媽遞給她的麥克風,唱起歌來。只是,小女孩並沒有變成高亢憤怒的抗議歌手。

鄭宜農記得19歲那年她第一次登台唱歌,老爸擔任導演,自己擔任編劇、女主角、詞曲創作的青春搖滾電影《夏天的尾巴》。她對著西門町電影公園台下稀稀落落十多位觀眾,背著吉他,逼緊了嗓子,怯怯唱著:

很久很久以前,我們還有尾巴的時候。 天空是無限地大,沒有空隙的藍色。

她一下台,就吐了。

12年後,當初那個緊張到唱歌會吐的少女,將在今年底迎向第一場3,000人的演場會。鄭宜農終於不再那麼擔心,自己是不是沒能長成自己喜歡的大人。

曾經,她在愛與孤獨的寬廣光譜中,沒有自信地游移,不斷找尋自己最舒服的位置。她是備受寵愛的獨生女。小時候家裡雖然不富裕,父母對她的愛,沒有少過。

少女:作為獨生女,我和父親永遠的競爭

常常在外拍片的鄭文堂記得,每次一回家,北投泉源路的家裡,總有一排竿子晾著尿布。「她沒用過紙尿布喔!因為我和她媽媽就是很反對資本主義嘛!」他說。鄭宜農自己回想,一週回家一次的爸爸,會帶她去北藝大打棒球,陪她練習投球。她總是雀躍地期待父親回家。

獨生女擁有父母全部的愛,也承擔了父母全部的占有欲。

她國中時,每次放學回家,同學們都往山下走,去上補習班。只有鄭宜農往山上走。暗夜山路上,她孤身一人,她開始跟路上的星星、蟲子說話。這是她的私人儀式,她問星星:這一切通向何處?我將成為什麼人?年輕的問題,有著年輕的答案。她曾希望,自己以後是個穿著窄裙套裝的上班族,再也不必不一樣。同學們老覺得她怪,趁她上廁所時,倒了一盆冷水,她全身濕淋淋上完一整天的課。

有一回,爸爸直接到學校把她帶走,跟老師說:「對不起,我的女兒不參加晚自習。」

「一方面,我很高興,因為我的確不知道晚自習有什麼意義。一方面,我又很擔心,我和同學的隔閡會愈來愈深,」鄭宜農自剖,當下的感受複雜,也彷彿預示了,未來十幾年在群體和自我之間的來回拉扯、尋找平衡。

「我找到的生存方式,就是拼命念書,」她說。

鄭文堂擔心自己女兒太理性、太努力念書。一次颱風天,他看女兒還在苦讀,準備期末考,他硬拉著她去電影院,看岩井俊二的《情書》,感受一下書本以外的風雨交加。

16歲的少女,也看不慣自己老爸,開始和父親進行一場親密的競爭。

有一晚,鄭宜農問正在愁眉苦臉寫劇本的爸爸,「有這麼難嗎?」鄭文堂沒好氣地回:「你以為很簡單喔?不然妳來寫寫看!」倔強少女不服氣,後來交出《風中的小米田》短片劇本給鄭文堂。

「哼,這部是他到現在得獎最多的片耶!」鄭宜農現在回想,忍不住回嗆老爸。

乖巧的女孩考上淡江大學中文系後,開始努力學壞。「我《文心雕龍》還是忍不住考了91分啦!但我也開始喝酒、打麻將,任何會讓媽媽一聽到就憂鬱3天的事情,我都做了,」她說。

她知道,自由和侷限,是一枚銅板的兩面。

當自己,很難嗎?我也曾被期望要很「獨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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鄭宜農
出身藝文家庭,從小鄭宜農也被期望要獨特,卻也在長大過程中慢慢理解,獨特有很多種模樣。(攝影/許𦱀倩)

「我是藝文家庭出身長大的小孩,我當然被期望要獨特。到現在我才可以逐漸打破那個期望的框架,去認識更多其他、不同種類的獨特,自己的人生才開拓一點,對別人的理解才多一點,」她說。

或許是因為當「鄭宜農」太沉重,她很享受演戲。外人看,當年22歲的鄭宜農飾演社會寫實電影《眼淚》裡螢光粉紅短髮、肢體要有江湖味的檳榔西施,還要跟演員前輩蔡振南對戲,一定壓力很大。但其實,她演得很過癮。

「演《眼淚》的每一天,我都覺得是在釋放。我覺得可以過別人的人生,真的是件很輕鬆的事情,」她說,那時候她每天在家認真練習罵三字經。

「演戲對我來說,比做音樂舒服,因為有一個角色,有一個鏡頭,有一種不必當自己的自在,」她說。

當自己,很難嗎? 鄭宜農在《人生很難》裡悠悠唱著:

在我們裡面是否能擁有光 我早已受夠這片黑暗 你看你看你看 你看見了嗎 我其實如此平凡
因為見過惡,才更想傳遞善

有時候,她會跳脫「鄭宜農」,彷彿一個脫離軀殼的幽靈,飄在半空看自己。「關於鄭宜農這個人的核心,我覺得她其實是有點過於熱愛美化事物的人。例如說,因為體驗過深刻的悲傷,所以更想為生命帶來光。因為閱歷過也理解了世間的惡,所以更想去傳遞微小的善。我知道這樣很俗,可能我就是一個土砲。總之開始站上舞台至今,心裡想的大概都是這樣的事情,」她在網路上撰文理性分析自己。

和《報導者》的訪談中,她細數自己3張創作專輯,如實呈現了她人生的折返跑。返回原點後,反而能擁抱更大的群體。

在第一張專輯《海王星》中,她不安地前進,探索自己,不確定自己和世界的關係。甜美的嗓音,清純的外表,讓當時發行她專輯的獨立唱片公司小白兔,很快把她定位為文藝少女。

「可是我要怎麼被定義?那時候的我,其實不太知道怎麼和世界建立關係。我連專輯名稱,都煩惱很久耶,」她坦言,如同所有少女的煩惱,她不確定什麼才能完美代表自己。以海王星命名,是因為她覺得那階段的自己,就像外冷內熱的海王星,在離太陽最遠的軌道上,安靜運行。

出櫃:人生第一場風暴,來自那篇臉書貼文

她人生的第一場風暴,始自2016年1月3日,她在Facebook發文,向全世界公告,她喜歡老公楊大正的靈魂,卻無法喜歡他的身體,兩人已簽字離婚。蜂擁而入的言論,讓她急著躲開世界,封閉自己4個多月,天天編曲、沉澱心情。

「我是創作者,我必須很誠實呈現自己的狀態,我不能說謊,」她回想當初出櫃的心情,坦然解釋,音樂和演戲不同,台下的她,就是台上的歌手,創作必須誠實,作品才不會背叛自己。

「可是我很害怕。我的害怕,不是我承受不了攻擊,而是支持我的聲音,我承受不起。」她明白自己處在幸運的時代。她自己評估,反對、支持她性取向的聲量,在網路上是3:2。

找回真實自己後的第二張專輯《Pluto》(冥王星),讓人聽到,和世界碰撞後更有力量的鄭宜農。她全權主控專輯面貌,融入了許多 Trip Pop、Hip Hop、Jazz、電氣元素與R&B。她也主動選擇了合作對象,和女性創作者們結下情誼。

有一次,她看了香港歌手盧凱彤
香港已故音樂人、歌手,於2018年逝世。
在台中Legacy演唱的直播,就直接「搭訕」她,找她合作《Our Pop Song》,一起唱出兩個靈魂差一點就能靠在一起的害怕與美麗。又有一次,她直接飛去德州奧斯汀找作家好友湯舒雯,徹夜聊著音樂和文學。湯舒雯後來幫她取了《Pluto》專輯裡每一首歌曲的英文名。

「從浴室裡飄出的歌聲,真的是非常、非常好聽的歌聲。很像草原上的風轉進了山谷,繞了一圈,又出了山谷。然後向上吹了一些,再自己散去。有一點點悲傷,可是沒有放棄的那種。」湯舒雯曾在自己Facebook貼文,這樣形容鄭宜農當時的心境與歌聲。

長大:愈向內挖掘,其實也愈理解世界

雙魚座的她,向內愈是挖掘,對外也愈能共感。

2014年318學運當晚,感受到時代氛圍的鄭宜農,輕輕撥著吉他弦,想起有一次和媽媽去墾丁的鐘乳石洞,走到中間一段漆黑一片,只有遠遠一個光點,少女鄭宜農感到害怕。媽媽牽起她的手,朝著光點走去。一想起這個畫面,她哼著:

我們的雙手緊握。在黑暗中,我不會把你放開 小心翼翼的走著。再過不久,一定就能看見光 相信我吧!雖然我跟你一樣害怕 但我們可以一起尋找答案 相信我吧!就像我相信你一樣

這首《光》,鄭宜農半小時就完成。她沒料到,這首歌竟然能帶給人巨大的溫柔,幾乎成為自由之愛的代言歌曲。在總統府音樂會聽現場的聽眾,形容「感動到雞皮疙瘩掉滿地」。

而這份共感的能量,到了《給天王星》更加擴大。鄭宜農開始有意識關注各種群體。例如《591》,以穩定的節奏,唱出年輕租屋族卑微恬靜地構築存在感。

原來,自己就是擴張中的宇宙

「我覺得到現在,我對自己的關注差不多停止了。接下來我想關注我身邊的人、這個國家的人、這個世界的人,」她說。

一場折返跑後,鄭宜農蘊藉出更大的能量去擁抱社會。

現在的她,雖然還貼著鄭文堂女兒、楊大正前妻的標籤,但這些標籤早已無法定義她。拿捏好了自己與他人之間的距離,她當誰都不勉強,也不勉強任何人。就像宇宙裡的星星,每一顆星星都註定孤獨,每一顆星星也都屬於同一個宇宙。她和父親的親密競爭,也告一段落。

一張餐桌、四張椅子,鄭宜農帶著自己的伴侶與父母一起吃飯。

談天說地時,鄭文堂聊到如果自己得了失智症,鄭宜農要怎麼面對?死亡彷彿一個親切的家人,倚在冰箱旁和大家聊天。鄭宜農聽著聽著,忽然崩潰大哭,哭了半個多小時。她回去後,深深感覺時光是賊, 終將偷走一切。她把遺憾與對父母的愛寫進歌曲《賊》。鄭文堂一聽,這一回,反倒是自己大哭不已。父親的眼淚和自己的脆弱,一起從旋律中滲出:

曾經以為 我要的只是璀璨的一瞬 無堅不摧 多麼美 太自以為 此刻我看著你臉上的紋 害怕著命運這個賊

一開始,她住在關係裡面,掙扎著想讓世界進來。現在,她俯瞰著自己的人生軌跡,不再困惑於孤獨與愛的辯證,自己就是擴張中的宇宙。鄭宜農唱出一個世代對一個多元社會的想像,有千千萬萬個我,就有千千萬萬個不會耗竭的身分認同,就像千千萬萬個星星,在黑夜裡互放光明。

索引
童年:從小,我就在練習與群體保持距離
少女:作為獨生女,我和父親永遠的競爭
出櫃:人生第一場風暴,來自那篇臉書貼文
長大:愈向內挖掘,其實也愈理解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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