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曲三十,誰打開你的耳朵

系列報導2:最佳新人篇

22歲嘻哈新星ØZI,宣誓「鬥」華語音樂產製邏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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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剛出道,ØZI就一舉入圍2019年金曲獎6項大獎:最佳國語男歌手、最佳國語專輯、最佳編曲人、最佳單曲製作人、最佳新人獎以及年度專輯。 當台灣流行樂壇還在等待下一代巨星,希望能與韓國K-POP、人才輩出的中國歌壇競爭時,被形容為「一生下來就是超級賽亞人」的ØZI,像是一場突襲,衝出可能的想像。

半夜3點半,世界遁入寂靜。22歲的陳奕凡把自己關在房間裡,心底的鼓聲才剛剛響起。

他坐在Mac筆電前,對著Logic Pro編曲軟體,開始琢磨每一顆大鼓的肥度、小鼓怎麼疊軌、取樣哪一種合聲,才能做出下一首超越自己的饒舌。他偶爾滑一下手機,看一下今天在手機記下的幾句雜感,又埋頭創作。

不需要唱片工業的雕琢,陳奕凡早已磨拳擦掌,準備好從眼前的筆電螢幕一躍而上時代的舞台,用自己的beat,企圖改變華語流行音樂的走向。

這個嘻哈少年從容駕馭著自己的才華與野心。他的藝名,ØZI,取自19世紀英國詩人雪萊(Percy Bysshe Shelley)著名的十四行詩《Ozymandias》(萬王之王):

My name is Ozymandias, King of Kings; (我,奥西曼提斯—萬王之王;) Look on my works, ye mighty, and despair! (我,蓋世功業,令爾輩絕望!) Nothing beside remains. Round the decay (蕩然無存,一片莽莽) Of that colossal wreck, boundless and bare (巨大廢墟之外,無垠荒漠茫茫) The lone and level sands stretch far away. (沙漠平坦,寂寂伸向遠方)

他自己創作詞曲、編曲、錄音,自己成立唱片公司發片、行銷、辦演唱會,想要建立自己像法老王的不朽功業。成名在望的背後,是一組年輕團隊。他在台北成立唱片品牌新樂園音樂有限公司 (Forbidden Paradise),有7位成員,工作地點橫跨台灣、美國、中國,有時在洛杉磯租攝影棚拍攝MV,有時在台灣有時去中國演唱,有時和他喜歡的音樂人跨國合作,在網路上互丟demo、徹夜討論。

ØZI頂著猖狂的紅髮、戴著鍊子與戒指,大腿刺青著最愛電影《黑暗騎士》的台詞,他用王者將臨的霸氣告訴記者,「I am writing my own story,我要改變華語流行音樂,我要把華語音樂國際化,這是我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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嘻哈、ØZI、華語音樂、金曲30
「做音樂是為了要抒發自己。如果你是為了一個市場,乾脆別做,」ØZI這麼說。(攝影/許𦱀倩)

當台灣流行樂壇還在等待下一代巨星,希望能與韓國K-POP、人才輩出的中國歌壇競爭時,ØZI的出現像是一場突襲,衝出可能的想像。

他去年(2018)發行的專輯《ØZI: The Album》,嘻哈R&B的曲風、磅礡的編曲、口吐韻腳的緊繃流動,讓慣於包裝抒情歌的台灣流行樂界,有了一種久旱逢甘霖的痛快。

才剛出道,他就一舉入圍2019年金曲獎6項大獎:最佳國語男歌手、最佳國語專輯、最佳編曲人、最佳單曲製作人、最佳新人獎以及年度專輯。

「製作水準高、個人魅力足、市場反應好,」今年的金曲獎評審總召陳珊妮這樣公開評價ØZI。

如果說,藍調是一把椅子,讓人坐在音樂上,嘻哈就是戰鬥機,讓人乘著節奏衝破雲霄。

你吃驚 見識這本事 這實力 Eminem二世 像特技 帶這到極致 二十一 準備幹大事 到國際 從這台北市 穿Gucci 帶著金鏈子 我做beat 你們全都濕 Like Jay Z 開始造歷史 這使命 我扛一輩子 持續 突破 極致 That's on every single song I spit 因為這是必須的 成為傳奇的資格 得到Title的飢渴 我說過我是路克天行者

ØZI在〈Diamond〉這首歌裡,連珠炮似地長串押韻念白,昭告自己將成為傳奇。不禁讓人揚起眉毛一問:這小子,憑什麼?

以詩為名,星二代的野心與覺悟

當全球娛樂產業的重心位移到網路平台,台灣新一代的創作者也開始實踐嶄新的音樂產銷方式:自己的唱片自己錄、自己發、自己賣。從小跟著歌星媽媽葉璦菱的ØZI,更加明白,必須走自己的路。

「時代不一樣了,it doesn't work。為什麼網紅比歌手好賺?丟速食30秒的東西比3分鐘的歌流傳要廣。唱片公司沒有辦法像過去那樣去經營、去包裝一個歌手,」他思索。

再加上他從小看著攝影家爸爸陳文彬調色,在爸爸的攝影棚玩耍,影像美學早已流竄在他的血液裡。連台北街頭雜亂的電線、高樓大廈冷氣機的後腦勺,他都覺得礙眼。對他來說,影像和音樂,是同步啟動的創作。

「像〈Diamond〉這首歌要有磅礡的感覺,我創作時就想說要去沙漠拍,要怎麼在MV裡頭pan
「Pan鏡」(擺鏡) 是一種攝影技巧,拍攝時攝影機原地做左右擺動。
出磅礡的感覺,都想好了,」他說,與其找人拍,不如自己來。

懷抱野心的星二代,站上了一個傳統無以為繼、創新蓄勢待發的臨界點。

而那野心的種子,早在童年就已播下。

6歲彈著〈簡單愛〉

他吸著西洋與華語流行音樂的奶水長大。1997那年,他在洛杉磯出生。兩歲回台,在台北天母念美國學校。當他4、5歲時,媽媽帶他去上古典鋼琴課,同時,小男孩張大耳朵,聽聯合公園(Linkin Park)尖銳狂放的金屬搖滾《混合理論》(Hybrid Theory),也聽滑板龐克少女艾薇兒(Avril Lavigne)的〈超複雜〉(Complicated)。

曾經,媽媽葉璦菱招來朋友的孩子們,跟他一起組了一個band。6歲的陳奕凡彈著keyboard、兼當MC,第一首用簡譜彈出來的歌是周杰倫的〈簡單愛〉。「很妙吧!〈簡單愛〉! 周杰倫早期編曲真的超屌!」ØZI說。

或許因為如此,他始終沒有把自己看成是顛覆傳統、某個走在尖端的天才新秀,而是延續20年前周杰倫橫空出世時開創的R&B抒情,再融合自己衷情的搖滾、電音與嘻哈。

想要征服全世界的心,一開始,都是搖滾的。

「搖滾帶給我很酷的靈魂。以前學音樂都是被動式的,到國中聽搖滾是我發自內心、我真正有興趣,我想要跟聯合公園主唱一樣,我想要跟Avril一樣,做出一樣酷的音樂。我想要跟AC/DC(澳洲搖滾樂團)、Green Day(美國龐克樂團)一樣!」他興奮地說。

他興沖沖在網路上買了一把新台幣3,000元的吉他,開始練習刷和弦。到了高中,他把爸爸不要用的一台Mac筆電拿來玩,開始用Garage Band編曲軟體寫歌。電音浪潮席捲全球時,他也編寫EDM(Electronic Dance Music,電子舞曲),啟蒙了他在編曲音色上的敏銳度。

少年血性,洋溢著競爭意識、個人主義的嘻哈,開始鑽入陳奕凡的耳朵和靈魂。在學長的推薦下,他開始聽亞瑟小子(Usher Raymond)克里斯小子(Chris Brown)各式饒舌歌手。每一首饒舌,都是一次爆炸。

回絕JYP邀約:「重點是音樂,不是我自己」

「嘻哈音樂是真正的憑本事。你在公園與人拚台。你在舞廳裡震翻全場人。你生產自己的12吋單曲。你創造自己的歌迷。你巡迴表演。你累積聲譽。」嘻哈文化作家尼爾遜.喬治(Nelson George)在《嘻哈美國》(Hip Hop America)書裡如此寫道。

對在雙語環境長大的陳奕凡來說,Hip-Hop就是最普羅大眾,最真實的自己。「Hip-Hop就是real,搖滾和重金屬是很憤怒的。我喜歡Hip-Hop的韻律和節奏,ØZI就是真的我呀,不是一個面具、一個形象,」他說。

等到18歲去波士頓念伯克利音樂學校(Berklee College of Music),那位小時候不喜歡照譜彈鋼琴的小男孩,長成了老師眼中的異類。他在表演課上,用R&B唱爵士,被老師批評。

「整個教室就開始吵起來了,同學說這樣表演很酷呀,我就站在台上,R&B就是爵士,rhythm and blues呀,」他回想。

當韓國經紀公司JYP想要簽下他時,原本要當音樂製作人或電影配樂的夢想,開始轉彎,陳奕凡頭一次思考走到幕前、當歌手。那時,他的Mac硬碟裡已存了自己創作的20多首歌。抱著一種非我不可的決心與浪漫,他輟學回到台灣發展。天真少年的鬥志,像是一頭破籠而出的野獸。

問他為什麼回絕這個旗下有Wonder Girl、Twice的強勢經紀公司,他聳聳肩說:「我不想只是當個偶像。我想要讓我的音樂被更多人聽到,如果這個代價是要當偶像,那我就當偶像。How can you be happy when you are celebrity? I want my music to be my main thing, not me.(當個名人怎麼可能快樂?我想把重點放在音樂,而不是我自己。)」

成為偶像,原來是手段,不是目的。

因此,沒有跟任何唱片廠牌合作,他先丟了單曲〈TITLE 頭銜〉到YouTube上,一開始瀏覽量到了3萬,停了。後來,製作成本高達新台幣10億元的節目《中國有嘻哈》竄紅,把饒舌從流行歌手的專輯點綴,推向流行音樂類型霸主,〈TITLE 頭銜〉瀏覽量也跟著破40萬。他第二首丟到YouTube上的單曲〈Paradise Island 天堂島〉,瀏覽量直接破百萬。

要鬥的,是華語流行音樂的產製邏輯
他像是一個在《中國有嘻哈》漩渦外的新浪潮。嘻哈的本質就是鬥,不管是面對面的饒舌Battle
比賽饒舌或街舞之意。
,或是隔空叫陣的diss
Disrespect​的簡稱。 不同於Battle形式,歌詞裡會對對手做攻擊以製造效果。
歌曲,都是嘻哈文化火藥味十足的特徵。

ØZI喜歡鬥,卻不喜歡競爭。他不喜歡參加比賽。他知道,他要鬥的,不是其他歌手,而是整個華語流行音樂的產製邏輯。

「我沒有競爭者。我不覺得我應該要有對手。如果說,我有一天終於變得跟周杰倫一樣屌了,然後呢?我下一個對手是Drake
指加拿大饒舌歌手奧布里.德雷克.格拉厄姆(Aubrey Drake Graham)。
。我變成Drake之後呢,我的對手是Michael Jackson?這種競爭不會有終點的,」他說。

他要鬥的,是華語樂壇唱片公司畏懼不前,以及編曲停滯的現狀。

「目前是惡性循環。(整個唱片產業)太保守了。可能大家喜歡抒情歌,就多做一點抒情歌。可是,大眾是一個不會去研究新的音色是什麼、新的編曲是什麼的群體。這是音樂人要做的。這是我們的工作,要用大家很吃得下去的方式,每個編曲用一點點新的元素,讓大家覺得說,我欣賞的歌手在做一件新的事情,這是酷的。每個人都在做這件事情的時候,你整個文化就會往前進,」ØZI幾乎是宣誓般地說。

「做音樂是為了要抒發自己。如果你是為了一個市場,乾脆別做,」他說。

台灣饒舌歌手熊仔用漫畫《七龍珠》形容ØZI這批新生代饒舌歌星的渾然天成。

「大支、熱狗和蛋堡,他們就是孫悟空,練超久,終於變成超級賽亞人。我們這些新世代是悟飯,別人幫我們鋪好了路。然後ØZI就是悟天,一生下來就是超級賽亞人,」顏社策畫的《嘻哈囝:台灣饒舌故事》一書中如此寫道。

一起「BO」:對慾望毫不掩飾

自己創作、發片、拍MV,從YouTube開始累積歌迷與熱度,在IG與Facebook和粉絲直接互動,ØZI已經具備未來明星的兩項必要條件:表演魅力與粉絲經營。

燈光閃爍。披著一身火紅羽毛、拿著麥克風,ØZI在史詩序曲〈Øzymandias〉空靈遼闊的音樂下,開始在音樂展演空間Legacy的舞台上Rap,台下一千多名歌迷瘋狂尖叫,跟著節奏搖擺。

去年的ØZI個人演場會,不到5分鐘,一千多張票完售,充分展現了他的爆發力。

一起和他同台演出的歌手9m88回想,原本華山Legacy只有一組音響,ØZI為了營造磅礡的氣勢,租來第二套音響放在場地後面,讓聲音更有立體感。平常演唱會只會邀2、3位歌手助陣,他一口氣邀了8 位。就連演唱會的影像也都親手製作,不假他手。

「而且他的flow掌握地非常好,可以在中文、英文之間來去自如。他是一個可以把這條路走得很長、很寬的人,」9m88形容。

ØZI魅力橫掃舞台的背後,是許多暗夜裡獨自對細節的挑剔與堅持。像是序曲〈Øzymandias〉自己製作的MV,第一句字幕少空了一格,雖然全世界可能只有他注意到,他還是為此苦惱了兩個星期。

私底下,他是個溫暖幽默的大男孩。9m88想起在洛杉磯拍MV時,從早上拍到凌晨3點,她得搭機趕回紐約時,差點在登機口睡著,是ØZI和拍攝團隊陪著她不睡覺,大家一起玩成語接龍。「不認識的時候,會覺得他在跩什麼。相處之後就會發現很好相處嘛!」9m88笑著說。

任何創作,都逃不出自身。任何表演,都要求表演者掏出自己的心。ØZI知道,什麼叫誠實,包括性。

和9m88一起創作的夜店邂逅情歌〈B.O.
BO意指black out,斷片,派對上聽音樂喝酒到有忘記自己做過的事。
〉裡 ,ØZI用難得的慵懶唱腔唱著:穿過人群慢慢走到她的身邊,她一邊看著我還一邊不停放電⋯⋯。「你可以做很傷心的失戀情歌,我可以唱很sexy的歌,和我的聽眾一起抒發對性的慾望和期待,這沒什麼好掩飾的,」他說。

ØZI的星光大道,才剛剛踏出第一步。但正如他藝名的源頭、雪萊的詩作裡描繪的蕭颯景象,法老王的殘存雕像,半埋在狂風吹掃的砂礫裡,盛名永遠伴隨著一道陰影,那就是無法避免的殞落。這是ØZI在踏出第一步之際,給自己的提醒:名氣終將飄散在風中,只有好音樂,才有本事跨越時間的荒原。只要,鎂光燈外,那半夜心底的鼓聲仍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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