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港反送中:強權與反撲.絕望與希望

反送中現場觀察

從接管食堂、校巴到校內設備管理──記錄香港中大校園72小時的獨立自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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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送中運動衝突再度升高。11日,港警進入多所大學施放催淚彈、抓捕學生,香港中文大學對峙尤為激烈,12日衝突局面更猶如戰場。警方撤離後,示威者與學生在校園練兵備戰、儲糧造飯,彷彿自治的反抗基地,也成為港府口中的「兵工廠」。

15日下午,部分抗爭者開始撤離。《報導者》採訪來自中國、在中大工作10年以上的資深行政人員,談這72小時的抵抗與自治,如何反映出抗爭者與港府、警方的核心衝突。

11月11日,香港衝突延燒至大學校園,其中以香港中文大學最為激烈。中大於13日下午宣佈提前結束學期,不少中國學生、外國與台灣學生撤退;如今,雖然風聲鶴唳下時有港警將強力攻堅的傳聞,但從11日下午至今,過去72小時內,中文大學裡起了變化,這裡像一個自治的王國,學生們練兵備戰,也成為港府口中的「兵工廠」

《報導者》採訪到在中文大學裡工作10年以上的資深行政人員,她是港漂,自中國到香港落地生活多年,有香港居住證,認同香港的價值。11月11日港警與學生衝突開始後,她就未曾離校;做為行政人員,她曾幫助心生恐懼的中國學生撤離,也目睹中國教授舉家前往深圳,知道有教授正思考離開學校、離開這座城市;但她也理解運動者的訴求,她同情學生和眾多黃絲蒙面者在學校接管食堂和學校,以此為基地練習,做為未來與警方戰鬥的準備。

透過她零距離的觀察,我們可以看到這個孤島裡的群像,以及運動快速演化的過程。72小時內,有的學生決定離開,有人仍留下守候,仍守著be water的策略。不論留或守,佔領校園成為一個轉捩點。經歷這次的運動, 對九七前後出生的年輕世代影響是什麼。以下以第一人稱方式呈現她的觀察:

入境檢查、接管食堂、砌牆防守:衝突後自主運作的校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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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送中、香港、中大
中大學生與示威者接管食堂、車輛與校內設施。(攝影/劉貳龍)

在中大二號橋那裡,學生設立了一個像海關一樣的入口,一個「CU入境」的牌(註:CU是中文大學Chinese University的縮寫)。雖然中大校園大,至少有5個出入口,其中3個是可以走車的,2個是走人的,目前出入口全數被封。從13日開始,想要進到中大校園,學生們會在這個關口請大家出示證件,證明你是職員、學生,並打開包檢查,怕有警察混進來。

這幾天,校內服務設施也被管理,除了教學樓和實驗室還沒被管理,其它包括食堂和車輛都由學生和黑衣人管理。這兩天大學關門(學期提前結束),食堂員工不來上班了,但我今天看到食堂重新開張,進去才發現學生把食堂接管了,他們拿食堂裡的設施和材料在燒飯。

被掌管的還有學校服務的車輛。13日早上7點多我到校園裡,看到校內大巴上的司機和車上乘客都是黑衣蒙面人,不只校巴他們在開,還有校內負責治安的保安組車輛,以及物業管理處的大型垃圾車都是學生開;這些車輛裝載能力很強,他們運人到前線去,運輸傷員,運送物資,連體育場裡清潔草坪的車也被他們開動了,真是人才。學生在這裡展現各種手藝,有燒飯有砌牆有開車的。

這裡已是自成體系的獨立王國。

我自己觀察,這次中大事件,有人外傳警方要控制碧秋樓,透過中大的網路中心監控香港的互聯網內容(編按)
香港國際互聯網交換中心,Hong Kong Internet eXchange,HKIX,是一家位於香港的互聯網交換中心,由香港中文大學資訊科技服務處負責,HKIX的總部設於中大的碧秋樓,香港主要的網際網路訊息交換,都在這進行傳輸。
,沒人能否定這可能,但我覺得碧秋樓不可能是警方的目標,最關鍵的還是11日開始在中大旁二號橋所引發的衝突,讓衝突如滾雪球一樣愈滾愈大。

校方的態度目前處於束手無策,保安組的同事人還在校園,辦公室就在校門旁,但做不了什麼事,是一個寬容又無奈的狀態。如今出現了情況是,撤離的警察不再進攻,也不搶二號橋,使得原本學生在東鐵線上還有高速公路上所設下的路障還在,新界北部很多交通癱瘓。

游擊戰轉陣地戰,全港易守難攻的基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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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部不斷有物資輸進校園,示威者也接管食堂,以食堂裡的設施和材料燒飯。(攝影/劉貳龍)

中大佔地面積大,這大概是全香港最易守難攻的基地,如今成為反對派的大本營,有人源源不斷帶資源進來,而黑衣人和學生透過中大在練習。

練習什麼呢?大家在中大的大操場上,練習扔擲燃燒瓶,扔燃燒瓶需要訓練,需要技術以免傷到自己或同夥,他們在操場上,用一瓶瓶礦泉水在扔擲,兩人一組面對面,相隔幾十米;這個訓練也只有香港中大有空間。他們利用警察不清場的現況慢慢利用校園。

此外,他們在校園內製造大規模的燃燒瓶,燃燒瓶不難製造,他們找玻璃瓶,裡面灌上燃燒物,然後在瓶口插一個布條就完成了。以往可能在民宅或工廈裡製造和儲存,那是很小的規模。現在不停地組裝,外面送進材料,在校園露天空地上成片地組裝,大家不忌諱,只要不被拍照就行。

學生原來的行動是要在週一(11日)凌晨癱瘓交通,造成被罷工的事實,在Telegram上一開始的群組名是「11.11開花.黎明行動」,第二天改為「11.12開花.破曉行動」,第三天 「11.13開花.晨㬢行動」,第四天「11.14開花.曙光行動」。大家在增援保護中大,有中大校友,也有市民,現在留守的不只是學生,也有外頭增援的黑衣人。

我覺得中大二號橋事件後 ,對運動有很大的改變。過去5個月反修例運動,示威者是跟警方打游擊戰,11月12日和13日後,又變成陣地戰了,陣地戰是最消耗資源的,大家要吃、要喝、要各種補給。其實持久戰對學生們是不利的。

校內觀察:有人舉家搬離、有人返校增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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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送中、香港、中大
操場上的臨時帳篷。72小時內,有的學生決定離開,有人仍留下守候,仍守著be water的策略。(攝影/劉貳龍)

中大被佔據後 ,有些中國學生嚇到不敢一個人在外面走,急著想離開校園,剛好在中大拜訪的美國人也擔心有進一步的狀況想離開。現在台生、中國學生、外國學生多半提早離開了。

雖然現在有很多不方便,像我沒有任何交通工具可以來回學校,現在也沒什麼taxi願意搭載人到中大。過去5個月,我關注也參與運動,我了解運動者的想法,我在學校待著,倒不害怕。即使我說著普通話,黑衣人還是很友善。我遇到一位女生黑衣人,她說12日衝突發生時正在上班,她看直播就哭了,心急如焚。她和她的同事是黃絲,於是支持她罷工來增援。

我一直沒有離開中大,而是零距離觀察這場運動,看到不同人的想法,有嚇到面容失色的學生,看到來自中國的教授已舉家離開,也看到義無反顧進來支援的年輕人。

這次在8日死亡的港科大學生周梓樂,應是引爆情緒的點,太多學生犠牲;但現在的情緒又移轉了,憤怒的學生和市民認為警察怎麼可以進攻中大?怎麼可以進到理工大學和城市大學?其中又以中大最為慘烈。二號橋這裡,警方從11日凌晨駐紥到13日凌晨,整整48小時。

中大事件,是反送中運動的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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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日下午,警方於校園內追捕示威者。(攝影/劉貳龍)
我覺得目前情況有點難解,在段(崇智)校長與警察談判,以及他再回來跟學生對話的過程 ,我全程在場,我聽了10分鐘就完全明白,11月12日中大事件的邏輯,跟過去5個月港府和示威者間徹底不同的思維和邏輯是一樣的,是整場運動的一個縮影:警方和政府談的是接下來怎麼辦,但學生在談的是之前被警察打傷的手足、被捕的手足怎麼辦?在談以前的帳必須要算。(註)
運動過程中,因警方執法過當、港府不肯對話,示威者訴求從「撤回修例」漸漸擴增為五大訴求,不追究反送中抗爭者只是其中之一:
  1. 徹底撤回《逃犯條例》修例。
  2. 撤回612遊行暴動定性。
  3. 承諾必不追究反送中抗爭者。
  4. 成立獨立調查委員會,徹查警方濫權濫暴(包括612暴力清場、721警黑合流、811血腥鎮壓)。
  5. 全面落實雙真普選。

就像學生在6月12日以流血的代價換來了政府在6月15日宣布暫緩《逃犯條例》的修例,政府想以暫緩修例來平息事件,但抗爭者在乎的是612受的傷、以及手足將要面臨的檢控、和10年的牢獄之災,政府要怎麼算?所以12日在中大突然發生的事件是無解的,邏輯是一樣的,不把舊帳算清楚,不可能談下一步,更不可能就此和解並肩前行,怎麼談判都難談。

中大如今是個孤島,在香港這個孤島裡的孤島。而且進一步造成市民的撕裂,因為新界交通大動脈的受阻,影響太多人的正常生活。示威者的確造成罷課和罷工的效果,但對政府來說,就是剛好積累市民對學生的仇恨(註)
中大留守示威者今(15日)凌晨召開記者會,表達為守護中大,對市民造成不便,感到抱歉。他們希望能對社會釋出善意,決定在吐露港公路南北行各開一條行車線,開放24小時,但希望政府承諾不會取消或延遲本月24日的區議會選舉,否則會再堵塞吐露港 。
今天有部份學生要撤離, 但裡面有不同聲音。校方呼籲撤,但不強制(註)
更新:15日下午3時左右,中大校長段崇智發表公開信,指「我在此要求所有外來人士即時離開中大,(中略)假如大學不能繼續履行其基本使命及任務,我們須尋求相關政府部門協助,以解除當前的危機。 」
,校內設備仍由留校學生管理;他們內部有分歧,有些人不滿中大校方的言論而離開,有些因為覺得人少守不住所以想走,有些則會留下來。現時中大校園內,按目測大約有200人。

撤與不撤,如今是中大學生會說了算,還是由校外進來的人決定呢?而現在不只是中大,其它學校包括香港大學、理工大學、浸會大學學生也以校園為基地在那裡砌牆防守,不讓警察進學校抓人。

沒有人知道明年1月初下學期正式開始時,能否順利開學。

與父輩不同,他們反共又反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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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送中、香港、中大
11日深夜,防守在校園的學生。(攝影/劉貳龍)

這種困局下怎麼辦?這5個月來我看到每個人都在自己的孤島裡,特首林鄭沒有能力處理,又無法下台,她是自己的孤島;港府在推責任,北京也在推,政治問題無法政治解決的情況下,壓力集中在第一線的警員身上,他們失控也孤立。

5個月來的運動,當年輕人對政府和警察有了生了根的仇恨,這是今生今世都很難化解的仇共和恐共情結。跟他們反共但不反中的父輩不同,這是一批龐大反共又反中的群體,中共失去了一代甚至兩代香港人的認同。

眼前,港府、大學生、抗爭者,都持續在自己的孤島,準備下一次的反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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