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是六輕營運20週年,麥寮居民的態度從早期熱烈歡迎,到2010年六輕大火時圍廠抗爭,再到近年「廠鄉一家親」密切互動,這條「富可敵縣」之路,麥寮究竟得到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
去年中秋節前夕,六輕廠區入口的「小白宮」廣場鑼鼓震天,鞭炮聲大作,台塑麥寮管理部副總經理陳文仰率領六輕主管,列隊恭迎跨海來台的湄州媽祖。舉香祭拜祈福後,陳文仰對在場的記者強調:「麥寮、六輕都會更順利,尤其六輕在媽祖庇護之下將來會更好,絕對不可能再發生工安事故。」
湄州媽祖車隊隨後轉往麥寮信仰重鎮拱範宮,晚間進入在拱範宮停車場舉辦的三立電視台「超級夜總會」現場。這場由台塑集團贊助300萬元的中秋聯歡晚會,主持人澎恰恰、許效舜在台上賣力演出,台下民眾舉手點歌時也相當配合地盛讚:「六輕來麥寮後,大家都過得很好。」
我們走進拱範宮附近的麥寮鄉公所,過去常常帶頭抗議六輕的鄉公所,現在的氣氛大不相同。民進黨籍的鄉長許忠富用筆電秀出製作精美的PPT,笑著向《報導者》記者強調,他上任至今一年多,提出的各項計畫已成功爭取到台塑集團總共約13億元的贊助支持。
「麥寮已經富可敵縣」,雲林縣政府建設處長蘇孔志的形容,一語道出過去20年麥寮鄉財政從窮轉富的巨大變化。
台塑六輕自1994年開始興建,1998年投產營運,當時帶來大量工作機會,受到麥寮居民熱烈歡迎。今年,六輕營運已邁向20週年。
冬天的夜晚,雲林沿海鄉鎮人車稀落,寥寥無幾的店家早已拉上鐵門。麥寮街頭映入眼簾的卻是都市的熟悉景象,便利商店密集,連鎖大型藥妝店、各式小吃飲料店林立,人來人往相當熱鬧。
離開麥寮市區,驅車開上台61線西濱快速道路,先感受到東北季風的強勁,隨後看到一支支成排的巨大煙囪不斷燃燒、衝向天空,煙囪口冒出的白煙在夜色竟如此清晰。越往北開,工廠的亮光在漆黑海岸線中更為明顯,西邊的壯觀冒煙景象彷彿一座魔幻城市。
與六輕濃煙一樣直線上升的,還有麥寮的預算與人口。
光從稅收來看,六輕對麥寮鄉的財政貢獻,在1999年僅佔約8%,到2008年已成長到71%。若以民國105年度為例,六輕就貢獻給麥寮鄉地價稅8千5百萬元(超過9成比例),以及房屋稅2.15億元。再加上約3.4億元的敦親睦鄰專款(電費補助)預算等,六輕繳納的金額已超過麥寮鄉公所年度總預算7.7億元的8成以上。
同樣是在六輕周遭的鄰海鄉鎮,麥寮鄉的房屋稅是台西鄉的49倍,地價稅則是25倍,財政實力差距立見高下。也因為如此,麥寮鄉每年光是社福支出就破億元,令其他鄉鎮羨慕不已。
「雲林縣應該只有麥寮人口在正成長⋯⋯麥寮是第四大,斗六、虎尾、西螺,再一年以後就超越西螺了,絕對是第三」,麥寮鄉長許忠富驕傲地說。
攤開鄉公所數據,麥寮鄉在六輕設廠前原本約3.2萬人口,2008年開始成長,至今已有4.5萬人。反觀原本也是3萬多人口的台西鄉,過去20年人口流失、快速凋零,現在只剩不到2.4萬人。這也難怪台西鄉長趙瑞和感嘆:「他們(麥寮鄉)有人、有錢、有地,我們(台西鄉)沒人、沒錢、沒公用地⋯⋯連新公所前面要蓋個公園都沒什麼錢。」
雲林縣副縣長丁彥哲接受《報導者》訪問時指出,麥寮鄉的學童教科書和營養午餐全都由六輕支付;許多人因為台塑提供的福利,把戶籍遷到麥寮,到麥寮買房子。「麥寮沿海新房子蓋最多,投資之後,看起來是有點帶動繁榮,但是也帶動價格。斗六市一般市區的透天厝30坪,大概6百萬至8百萬,麥寮也差不多甚至更高。」
近年六輕與麥寮的關係看似水乳交融,但僅僅在7、8年前,六輕與麥寮的關係仍高度緊張。
對麥寮人來說,2010、2011年過得非常不平靜。那段期間,六輕廠區工安問題連環爆,大小火警不斷發生,上千位在地居民圍廠抗議,要求六輕全面停工並解決工安問題。
當時正值六輕五期擴建環評與國光石化設廠的敏感時期,雲林縣長蘇治芬怒嗆中央,強烈反對六輕五期擴建,並北上在行政院外下跪,要求政府比照美國成立獨立的調查委員會,對六輕進行工安總體檢。麥寮地方領袖也一致將炮口對準六輕,在地民意沸騰,對於六輕的不信任達到頂點。
麥寮出身的東海大學社會系助理教授許甘霖分析,這顯示有不少居民認為,六輕帶來的損失是回饋金無法彌補的,但也可以解釋成「不滿意,就是要更多」。
在社會壓力下,台塑六輕的態度也出現180度大轉變,開始進行各式各樣的「敦親睦鄰」。
原本六輕「回饋」麥寮鄉每「戶」每個月293元的電費補助,大火之後,一下子提高到每「人」每個月600元。只要設籍在麥寮,每人一年可領7,200元,這筆經費全部由六輕提供的「敦親睦鄰」項目(去年全鄉約為3.4億元)專款專用。
除了俗稱的「回饋金」之外,台塑集團並提供麥寮鄉弱勢家庭早餐、學校營養午餐、學童課業輔導、交通車;急難救助金(生活補助金10萬元以下、喪葬補助費5.5萬元以下);低收入戶年節禮品、獨居老人關懷計劃、老人共食食堂;農漁民的農業技術輔導;以及麥寮鄉每村每年200萬元的經費和清潔人力。
台塑集團的長庚醫院雲林分院,每年提供麥寮、台西鄉民免費健康檢查。再加上大火前就有的生育補助、獎助學金、社團經費和垃圾處理等,六輕「敦親睦鄰」的範圍可說是從出生到死亡,學生到農夫,從吃飯到燒垃圾通通包。
除了這些固定補助外,台塑六輕在地方上花錢出力的還有修建學校、鋪路造林、各種硬體建設、大小活動贊助、廠鄉促進會志工等,不勝枚舉。台塑集團宣稱,至今已投入超過1百億元的敦親睦鄰經費。
2013年,台塑集團更放下身段與拱範宮、麥寮鄉公所合作,首度盛大舉辦「廠鄉一家親」活動,由台塑企業總裁王文淵親自出馬,率領一級主管在台塑麥寮管理處(俗稱「小白宮」)廣場迎接開山媽祖鑾駕,著古服、遵古禮為媽祖賀壽,象徵六輕與麥寮的互動關係進入嶄新階段。到了2017年的「廠鄉一家親,萬人迓媽祖」活動,參加人數超過2萬人,達到4年前的二倍。
而六輕與麥寮地方領袖的關係也更加密切,例如拱範宫現任主委張克中,就是六輕的包商。2017年張克中與王文淵共同召開記者會時,還曾同時以主委身分感謝六輕贊助拱範宮修繕經費3千萬元,並以包商身分肯定六輕對於工安與環保的重視。
大火之後,不只台塑六輕的態度變了,連帶頭抗爭者的態度也逆轉。
當年六輕連環大火時,擔任拱範宮主委的許忠富率眾圍廠抗議。在當時的新聞影像片段中,許忠富拿起麥克風對著群眾大喊:「台塑主管要跟我們講 ,未來要是還有爆炸,我們是要抗爭、還是走遠一點、還是把它圍起來。」(影片2分58秒處)其後許忠富連續兩次參選麥寮鄉長,第二次順利當選後,一改過去鄉公所與六輕的緊張關係,想從對立轉成合作。
許忠富說,他上任後花了非常大的力氣,想與台塑六輕接觸,前後奔走一年左右,對方才願意搭理。他跟台塑集團總裁王文淵說,六輕既然在麥寮創造國家的經濟利益、就業機會,麥寮鄉如果沒有同步發展,六輕就沒有存在的價值, 「發展取代對立、建設取代抗爭。」最後,王文淵才同意他的看法,願意與麥寮鄉共同發展。
「這3年,(六輕)確定有要讓我們使用,差不多13億,」許忠富毫不避諱,細數幾個麥寮鄉預定大型建設的場館,六輕談好各要捐贈多少錢,如社教園區、生命館紀念館、生活美學館、婦幼館、音樂廳等,除此之外,六輕還大力支持老人共餐、農業輔導等項目。
被問到如何看待自己從過去圍廠抗議到現在與六輕大談合作,許忠富這樣說,「以前都覺得對台塑好就是被他收買嘛,但我說,是我收買六輕,不是六輕收買我……我如果沒有交出一個漂亮的成績單,大家會對我有誤解,但是我有交出來。」
針對六輕與雲林在地關係的變化,台塑副總經理吳宗進近日接受《報導者》採訪時表示,歷年來台塑用於地方回饋跟贊助公益已達到112億元。他強調,以前居民罵,台塑就花錢,後來台塑改變作法,認為「唯有改善當地人民生活,才能真正共存共榮。」
吳宗進說,建立信任關係最重要,為了農漁業技術輔導,他與許忠富常常見面,「我大概要花三分之一的時間做這部份,我們春節三天都泡湯了,當地春節有活動,我要去辦展售會,幫輔導戶賣產品。」
「我們就是一直做一直做,只要我們有這個誠意,我們一定會得到鄉民的認同。」吳宗進和台塑安全衛生環保中心經理蔡建樑等人指出,台塑對於農漁業輔導戶已做到24小時都有專人服務,在台塑高層王瑞瑜的指示下,今年台塑的輔導戶數還會擴大,挑戰也會更大。
跟許忠富一樣從抗爭者變成合作者的,還有國民黨籍縣議員林深。
2010年7月六輕廠區連環爆時,林深曾和台大公衛學院教授詹長權一起上公視談話性節目《有話好說》,討論六輕造成的環境污染和居民罹癌風險。
當時,節目主持人問林深,若可以選擇的話,麥寮鄉親會不會接受六輕?林深回答:「我們寧可選擇健康的身體,絕對不可能再去選擇六輕重工業來設廠⋯⋯我們寧願不要回饋金⋯⋯若現在做民調,應該百分之九十都反對六輕設廠,沒人支持擴廠。」
數年之後,麥寮爆發全國關注的許厝國小遷校事件,林深與許厝國小家長一起質疑詹長權的研究,主張六輕污染不影響學童上學健康,並反對遷校。結果,原本已經遷離分校的許厝國小師生,在去年9月開學時又都回到分校上課。
林深在服務處接受《報導者》訪問時指出,王永慶時代台塑六輕並未落實對麥寮的承諾,「麥寮鄉子弟一定要錄用到百分之二十以上,總裁(指王文淵)願意有心要改善,我們也要給他們機會,優先錄用後來都有落實,」這是他改變態度的重要原因。
對於許厝國小爭議,林深認為:「到現在測不到污染點,你說要反對(六輕)也沒這個道理。政府單位應該要強力監督、輔導,不是只說我們是重污染地方,這樣生活在這裡的人怎麼辦?污辱了我們的人格。」
地方上盛傳林深可以「保證」進入六輕工作,林深對此表示,他從擔任麥寮鄉公所秘書到縣議員任內,已經推薦了兩百多個麥寮子弟進入六輕工作,但他也強調「筆試沒過什麼都不必說,我的推薦不是百分之百,最後還是由台塑決定。」
許厝國小事件後,詹長權成為許厝國小家長眼中的不受歡迎人物,林深在地方上支持度卻翻倍提升。長期關注六輕污染與在地居民的《自從六輕來了》執行長吳松霖認為,許厝國小家長們選擇擁抱林深的心情相當無奈,「因為他們覺得被誣衊(犧牲小孩的健康而不遷校),很多環保團體會說他們沒有能力為他們的小孩做決定」。
儘管台塑六輕的「敦親睦鄰」表現讓鄉長、縣議員感到滿意,但再往基層走,村長們卻不領情。
2010年大火連環爆後,六輕本來給麥寮鄉內12村每年各200萬的建設經費,每村還有2名清潔人力協助整理環境,這看似小錢,對村長來說卻非常實用。
但從這一屆村長開始,六輕卻取消了這筆經費,讓村長們都頗有微詞。後安村村長許進宗講得坦白:「小樁腳也是要分啊,不能只分大樁腳,政治就是資源分配,不然會出問題」。
台塑六輕把錢給了鄉長,反而窮了村長。麥豐村村長吳子瑋指出,麥豐村和麥津村兩村人口加起來高達1萬5千人,卻沒有一棟活動中心,「活動中心可以大家隨意,去串門子什麼的,但什麼館的就不會…我們也很需要社區營造經費啊!」
為了向台塑六輕追討《電業法》中規定的「促協金」,雲林縣長李進勇去年親自北上到監察院控訴台電濫權,放任六輕麥寮汽電公司隱匿本來應該用在地方公益上約27億元的促協金。經過一番拉鋸,終於迫使台塑集團承諾分期支付促協金。
「(六輕回饋)一切都應該法制化,這筆錢本來就是六輕該出的,」李進勇在縣長辦公室接受《報導者》訪問強調,他對於六輕大手筆贊助麥寮鄉公所沒有意見,但堅持六輕應該依法令補繳促協金,而且「這件事就到此為止。」也就是說,雲林縣府不會再要求六輕提供任何非法令規定的回饋。
六輕提供的促協金,將根據地方距離麥寮汽電公司的遠近做為發放標準。麥寮鄉將分到約5億元,分5年發放,目前麥寮鄉的部份建設已是用促協金的名義申請經費。
20年來,到底台塑六輕對麥寮是慷慨解囊還是斤斤計較?不同位置所看出去的景象相當不一樣。
「回饋其實就是模糊加害和被害的關係,變成我是施恩者,扭轉他是加害者的用詞。」《自從六輕來了》執行長吳松霖如此認為。
台塑六輕大火至今,除了回饋與補助,外界最關心的仍是污染問題。
麥寮鄉海豐村村長廖炳崇說,有時候村裡會突然出現一陣很特殊的臭味,即便躲進家裡也聞得到。但通報六輕之後,台塑人員通常要半個小時、一個小時後才到現場,味道卻早已散去,「面對這種空污沒辦法,因為你沒有證據,監測也監測不到。」
雲林台西、麥寮沿海一帶本是文蛤主要產地,但走進街上的小吃店想吃碗蛤仔湯,卻看到門口掛著大大的「蛤仔停賣」。老闆娘無奈地說,「最近蛤仔不但貴,品質又差,煮一鍋下去如果一顆壞了,整鍋都要倒掉,乾脆不賣。」
廖炳崇自己家裡就有養文蛤和黃金蜆,以前只要努力工作就有飯吃,但過去三年來文蛤平均存活率卻不到兩成,「我自己養的去年就全軍覆沒,損失好幾百萬」。廖炳崇曾接受由六輕出資、海洋科大的養殖技術輔導兩年,但都沒有改善,「什麼PH值都說是正常,但我怎麼養就是養不起來啊!」
追究雲林文蛤大量死亡原因,農委會水產試驗所海水繁養殖研究中心指出,可能跟氣候異常、弧菌感染等有關。台塑副總經理吳宗進則向《報導者》表示,去年雲林文蛤大量死亡、養殖戶損失據傳高達9成,但台塑輔導的51戶文蛤戶中,27戶聽從團隊建議而完全沒有損失,只有14戶受到影響。
廖炳崇認為,文蛤暴斃跟六輕絕對脫不了關係,但他不但拿不出證據,還被六輕說是養殖技術出了問題。他生氣地說,「六輕還沒來之前,文蛤很好養,一年內就可以收成,現在我們也是這樣養,怎麼會說是我們的問題!」
海豐村是麥寮鄉三個靠海村莊的其中一個,村裡兩千多人中有一千多人是靠養文蛤維生,想到要是文蛤收成狀況再不改善,村民該何去何從,廖炳崇沒有講話。
事實上,六輕營運20年之後,在麥寮幾乎找不到與六輕毫無關係的人。六輕一萬多名員工,包商和工人亦有一萬名左右(最多時達三、四萬人),總計兩、三萬人已直逼麥寮人口總數。就算不是六輕員工,也可能是包商;就算沒進廠區打零工,親戚朋友中也一定有人在六輕裡面工作。麥豐村村長吳子瑋說,麥豐村是雲林縣最大村,9,000人中就約一半左右的人是六輕員工或從事上下游相關企業。
生計全都依附在台塑六輕上,造成了麥寮特殊的社會景象。「六輕污染」在當地是一個微妙的議題,明明大家住在同樣的地方,喝同樣的水,呼吸同樣的空氣,說法卻像是政治傾向各自表述,各種說法都有。
面對環保團體長期指控六輕污染,麥寮鄉長許忠富如此反駁:「麥寮鄉人口每年都在上升,如果真的有污染,大家怎麼會一直搬進來住?」許厝分校五育基金會主委許弘霖則說:「我有看過《南風》,是不是他們村(指彰化大城鄉台西村)只剩下老人,數據才會變成這樣(罹癌比例高)?」
在麥寮,除非是像海豐村村長廖炳崇這樣不依靠六輕賺錢,又因環境污染而嚴重影響生計的養殖業者,否則很難找到願意公開指責六輕的人。麥仔簝獨立書店店長、文史工作者吳明宜笑著說:「談到六輕的污染,大多數的麥寮人態度是『講了也沒用,乾脆不講』,你多講了還會被罵『幹麼那麼囉唆!』⋯⋯大家都是身邊有人罹癌了才會開始去想這問題。」
其實,光是要同意「六輕會產生污染」,對許多居民來說已是難以挑戰的前提。一位許厝分校所在地的中興村村民不滿地說,麥寮雖然有拿很多回饋金,但「污染跟補償不能劃上等號。如果外界都認為麥寮污染很嚴重,那我們還要怎麼嫁女兒?」在麥豐村土生土長、每天開車到台塑上班的輝哥也強調,「外界都說六輕有污染,但若真的有的話,我每天在那邊上班,應該我也會罹癌才對啊」。
承認六輕有污染,等於是給家鄉和自己身體貼上污染和癌症的標籤,不承認污染又會被說是「拿人手短」。這是不住在煙囪下的外人難以理解,麥寮人卻必須長期面對的兩難課題。
不論喜不喜歡六輕,與六輕共存已是麥寮人的宿命。
麥寮鄉三盛村村長許智斌,退伍後就進到六輕工作,從六輕建廠至今已服務長達24年。他回憶剛進六輕工作時的麥寮,「鳥不生蛋,冬天的話七點之後就沒店家,居民都在屋子裡面,到處黑矇矇,根本沒有熱鬧地方,風吹砂又嚴重」。
六輕營運20年後,已成為營業額破一兆元、每年獲利驚人的超級「金雞母」,六輕不但帶來了上萬個工作機會,也帶來了人潮、錢潮。然而,在編織地方發展美夢的同時,麥寮實際獲得了什麼?又失去了什麼?已成為愈來愈大的問號。
儘管六輕的「回饋」五花八門、不斷加碼,但六輕當初承諾的不少事項卻已打折或是跳票。例如六輕雖依承諾成立麥寮長庚醫院,但連近年力挺六輕的縣議員林深,在其於2013年撰寫的〈台灣石化產業對地方影響之分析研究──以六輕為例〉碩士論文中都指出,「(麥寮長庚醫院)空有醫院外殼但其內部重要軟硬體設備、醫師人力卻付之闕如。」
雲林立委劉建國也指出,「麥寮新市鎮」開發計畫是台塑的環評承諾之一,但卻早已跳票,「現在哪有什麼新市鎮?」他向《報導者》強調,由於六輕提供就業機會,離愈近的居民與政治人物,對於六輕愛多於恨,離愈遠的民眾與政治人物則是恨多於愛,「但這麼多年下來,六輕的污染源明顯多於釋放的資源。」
雲林縣副縣長丁彥哲是土生土長台西人,家裡魚塭比麥寮大街距離六輕還近,他說,如今六輕已如同「大怪獸」,地方政府、中央政府都缺乏監管能力,中央應該成立專責機構,才能做好六輕的污染、工安等監管工作。
丁彥哲強調,「過去一直在談環境、空污,其實我覺得人文的影響更大。(在地人)整個價值觀完全改變,環境影響大,但台塑(六輕)對人的影響更大。」他舉例表示,在地鄉親期待六輕帶來賺錢機會、土地價格飆升,會有預期心理,廠商的財務操作更大膽,民眾會向農會貸款更多錢,也更敢消費,但「六輕工作機會飽和後,這幾年倒了很多廠商,他不知道那個金雞母是『鍍金的』(指六輕工作機會大減)」,有的人不但破產,土地也遭到拍賣。
從早期歡迎擁抱、中期激烈抗爭到近年「廠鄉一家親」,麥寮與六輕的關係不斷變化,不變的是,麥寮與六輕早已畫上等號。而無論把六輕視為「金雞母」或是「大怪獸」,麥寮人都將繼續承受六輕帶來的正反面效應與多重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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