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不正經的方式說正經的事──專訪《北方一片蒼茫》導演蔡成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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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成杰,原本在電影圈極度陌生的名字,這兩年迅速成了媒體追逐的焦點。1980年出生的他,年近40歲才拍攝第一部電影,卻是一鳴驚人。

2017年,中國青海省舉辦的「西寧FIRST青年電影展」,蔡成杰的處女作《北方一片蒼茫》獲得「最佳劇情片」與「最佳導演」兩項大獎。今年3月,更獲得鹿特丹國際電影節最高榮譽金虎獎。

「影片呈現了史詩的緯度,超越了任何一個個體與瞬間。故事聚焦在女性視角,一位雖然身處困境卻不斷反抗著受害者身份的女性,她(主角)掙扎的旅途凝聚了糾結複雜的情感和精巧的幽默感。而攝影上所呈現的探索視野也讓這部影片更為出眾。」
鹿特丹影展對《北方一片蒼茫》的評語
荒誕情節背後的殘酷現實

借用蔡成杰自己的話,「用不正經的方式說正經的事」,一語道破《北方一片蒼茫》這部片的核心。荒誕的故事情節,凸顯了現實的無奈與可悲。

女主角王二好無心插柳的善意,卻被迷信的村民視為神仙法力。她同情又聾又癱的老村民,燒了水幫他洗熱水澡,沒料到卻因此治好老村民的舊疾,從此落地走路、也能聽見聲音。

現實中純粹的機緣巧合與偶然,成了村民眼中的怪力亂神。快要走投無路的王二好為了求得溫飽、有個暫棲之處,乾脆將計就計,扮演起薩滿「裝神弄鬼」,利用人們的迷信心理,幫助她想幫助的人。假借神明之口,要求丈夫不准再打老婆、負擔家事,便能生下兒子,最後竟也誤打誤撞,如他們所願。

然而,王二好的善意終究輸給了人性。她無法阻止生下兒子的那家人因為養不起,把女兒賣給人口販子;她無法阻止獵人藏於蘋果內的炸藥,炸死她的小叔;她無法阻止貪婪的村民為了挖金礦而炸山,甚至命喪黃泉。

重男輕女、家庭暴力、空巢老人、空巢兒童、性侵,那些仍在中國各地農村持續上演的殘酷現實,隨著荒誕魔幻的劇情展開,一一被揭露。

「整部片有著強烈的黑色幽默感,」影評人貧窮男談到自己看完《北方一片蒼茫》之後的當下感受說道,「這讓我想到耿軍的第一部劇情短片《錘子鐮刀都休息》(編按:此片獲得2014年金馬獎最佳短片創作獎),三個主角原本想一起幹些壞事,但是性格太過軟弱,最後反倒像是在做傻事,黑色幽默、荒誕與荒唐感,貫穿整部短片。」

《北方一片蒼茫》的人物和故事原型,取材自蔡成杰老家河北平泉,從小他便聽聞爸媽和親戚們聊起家鄉發生的各種奇聞軼事,因此累積了不少創作素材。平泉位在河北、遼寧和內蒙古自治區的交界處。蔡成杰在此生活了10多年,直到高中畢業才離開家鄉。

事實上,許多中國年輕導演的起步,都是從自己熟悉的出生地開始:周子陽的《老獸》拍的是家鄉內蒙古鄂爾多斯的故事;耿軍的短片《錘子鐮刀都休息》和第一部劇情片《輕鬆+愉快》,也都取材自東北老家。

9天完成140分鐘的電影

雖然這是蔡成杰的第一部電影,但事實上他早已是個「老手」。

2012年,蔡成杰進入中國的中央電視台,在社會與法頻道(CCTV-12)擔任「普法欄目劇」的導演。這是中國特有的電視劇形式,以真實的法律案件作為素材,翻拍成通俗易懂的電視短劇,並加入主持人的解說,目的是向一般大眾推廣法律知識。

為了一圓醞釀多年的電影夢,兩年前蔡成杰和同樣在中央電視台擔任攝影師的老搭檔焦峰,毅然決然辭職,專心拍片。蔡成杰拿出自己積蓄,焦峰則是賣掉原本的寶馬座車,兩人合力湊足了拍片資金,就這麼豁了出去。

常聽人們開玩笑說,藝術家或創作者都是心裡面悶了太多話需要宣洩。雖是句玩笑話,倒也有幾分真實。蔡成杰也毫不諱言,之所以毅然決然辭去穩定的工作,一頭栽進電影創作,是因為:「心裡一直有表達的欲望,有想說的故事,我只是在尋找一個機會把它說出來。」

2017年首度在西寧FIRST青年電影展放映時,片長達140分鐘(編按:今年台北電影節放映的是118分鐘的版本),僅僅花了9天的時間便拍攝完成。「這都要感謝在中央電視台那幾年的練兵和鍛煉,」蔡成杰說。拮据的預算和緊縮的時間,早已是習慣的工作方式。

再加上參與這部電影的許多工作人員,也是當年在中央電視台的老班底,絕佳的默契省去不少溝通時間。大部分場景盡可能安排在同一個鎮上,避免舟車勞頓。勘景時,攝影師跟著導演一起,當場決定各個場景的拍攝機位,而同一時間,副導演在鎮上挑選素人演員。

素人演員撐起整部片

除了女主角王二好的角色是由女演員田天飾演之外,這部電影的其他角色全都是由當地村民擔綱演出。海選素人演員的過程出乎意外地順利,「不知道為什麼,我老家鎮上的人都特別愛演戲,」導演笑說,「所以可選擇的機會其實很多。」工作人員在鎮上張貼招募演員的傳單,隔天一早便來了2、30位村民,甚至還有人央求工作人員:「我就想去演,我不需要錢,你們一定給我一個機會。」

該選擇職業或非職業演員,蔡成杰很清楚兩者之間的利弊得失。當年在中央電視台拍欄目劇時,便時常啟用素人演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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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一片蒼茫》導演蔡成杰。(攝影/林佑恩)
《北方一片蒼茫》導演蔡成杰。(攝影/林佑恩)

「如果你選擇職業演員,那麼就得讓他去下鄉體驗生活,像女主角田天不僅要學薩滿舞、開麵包車、學手語,還特別在農民家裡住了幾天。選擇非職業演員是因為他們帶有原本生活的質感,但相反地我們就得培養他們的表演技巧,」蔡成杰說。

因此,排戲的時間特別拉長到將近一個月的時間,所有的戲在實景拍攝之前,已經演練過幾次。練習時攝影機就架在旁邊,讓他們習慣鏡頭的存在,消除恐懼感和緊張感。

對這群非職業演員來說,最痛苦的自然是背台詞這一關。有人直接把台詞寫在香菸盒上,犯煙癮時順便背背台詞;有人拖家人下水,一起對戲幫忙練習。還有人因為壓力太大嚷嚷著說要放棄:「導演,我真的演不了了,我覺得我不行了。」大夥兒只好跑去他家,好說歹說地不斷鼓勵他:「我們覺得你就是最適合的人選啦。」

但是到了開拍時,才真正是挑戰的開始,無法用對待專業演員的方式去要求他們,只能順應他們的習性,想方設法讓他們放輕鬆,自然而然地進入表演狀態。「電影中有一幕大夥兒在炕上吃東西的畫面,當時我們把所有機器都先架設好,燈光也打好,但是不開機,先讓演員吃東西,吃個15分鐘或半小時,等到大家都很放鬆了,再不聲不響地開機。」蔡成杰說。

至於成果如何,卻是見仁見智。不少人看完覺得素人演員台詞不夠順溜、表演動作生澀,影響電影整理表現。但是,也有人喜愛他們的樸拙,演出了農村生活的氣息,這些未曾被修飾的瑕疵,讓電影更貼近現實。

取材中國古典小說敘事

相較於起用素人演員群演的膽大,電影劇本與台詞的設計卻處處可見導演的心細。逐漸被年輕世代遺忘的中國古典小說,成就這部電影獨特而鮮明的敘事性格。

從小熱愛《紅樓夢》、《搜神記》、《三言二拍》、《聊齋》的蔡成杰,捨棄西方傳統的三幕劇敘事架構,轉而向中國古典小說取材:「我特別喜歡中國章回小說的敘事方式,或者像是《紅樓夢》的判詞,把故事的結局全都告訴你了,但你還是想繼續看下去,想知道故事會如何發展。等看到了結局,又會忍不住回頭看判詞,重新琢磨其中的涵意。」 

在《紅樓夢》第五回十二金釵正冊首頁,有這樣的一段判詞:「可嘆停機德,堪憐詠絮才!玉帶林中掛,金簪雪裡埋。」不僅隱喻林黛玉與薛寶釵的名字,更預言了兩人最終的命運。

在《北方一片蒼茫》電影中,透過老村民聾四爺這個角色之口,為女主角王二好下了判詞:「普度眾生苦,仙女下凡塵。冷雨凄涼盡,浴火塑金身。」直到電影結尾前的一幕場景,便恍然明白一切。

電影裡,一片白茫茫大地,一間宛如懺悔室的小木屋兀自佇立其中。王二好緩緩走入屋中,黑煙自屋頂煙囪裊裊升起。所有人性的貪婪、欲望與欺壓,盡皆沒入紛飛白雪,一如《紅樓夢》中的詩句「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冤冤相報自非輕,分離聚合皆前定。 欲知命短問前生,老來富貴也真僥倖。 看破的,遁入空門;癡迷的,枉送了性命。 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乾淨!
《紅樓夢》,〈飛鳥各投林〉
冷靜克制的影像語言

北方冬季的一片雪白,沒有顏色;一如人際關係的冷漠,沒有溫度。黑白攝影,自然是呈現這部電影基調的不二選擇。

「我就是要拍一部慢電影,這不是一部結構緊湊、快切式的電影。我希望觀眾可以一邊聽演員說的台詞,一邊看到他們生活的樣子和背景,然後慢慢相信這世界是真實的,融入人物角色的生活中,」蔡成杰說。

但是他也不否認,部分原因是為了現實面的考量,固定鏡頭可以消除非職業演員的緊張感,「你不可能要求非職業演員去適應鏡頭的切換或是各種特寫鏡頭,況且也沒這個必要。」

對蔡成杰來說,任何一個決定都是層層考量之後做出的選擇,無所謂對錯或好壞。就如同當他決定捨棄運用遠中近或特寫鏡頭的切換參與敘事時,就必須解決隨之而來的一個問題:在長時間的黑白畫面固定鏡頭,要如何讓觀眾願意進入故事?

黑白畫面裡,唯獨光禿水泥牆面上的一串燈泡是彩色的,王二好躺在炕上,說著她第二任丈夫生前的故事。彩色燈泡代表著非現實,與現實的黑白形成對照,同時也代表了王二好的內心仍保有人性溫暖。這就是蔡成杰的解答──用色彩參與敘事,色彩本身也成了隱喻的一部分。

到了電影中段,村民聚集在聾四爺家中,奉王二好為神仙。大家圍坐在炕上,王二好就坐在正中間,她身後的窗戶是彩色的,恰似教堂的彩繪玻璃,也為整體的氛圍增添了些許的神性。或許你已經猜到,這正是借用自達文西名畫《最後的晚餐》的構圖。但這並非事先設計,而是到了現場之後的突發奇想,臨時請工作人員買色紙貼在窗戶上。雖然炕上空間太小,最後只能勉強擠得下8個人,只是沒想到臨時起意的構想,卻也成了整部電影最有記憶點的場景之一。

冷調節制的影像風格,將理性置於感性之上,源自於蔡成杰自身對於電影藝術的哲學觀點不謀而合。「我想透過電影這個藝術,表達我對人生的思考,我認為思考問題是更重要的,而不是用來表達我個人的情感,」蔡成杰說,「對我個人而言,不太喜歡電影承載任何的意識型態,我希望透過電影去講述以及理解人性的複雜,即便他們是微不足道的。」

就如同採訪過程中,蔡成杰的回答保持著一貫的冷靜自持,甚至有些小心翼翼,總是在回答完問題之後,不忘補上一句「這只是我個人的想法」,不希望他個人的觀點介入別人的想法。無論是關於電影藝術的討論或是電影作品本身,他最想強調的是「多義性」,每個人都該有自己的詮釋。

當問到電影中不時出現的鏡子、羽毛等物件,是否某種特殊的象徵意涵,蔡成杰直截了當地表明不想多做解釋。「我覺得一部電影,當整個敘事完成之後,應該還要有象徵的部分,我覺得這是必要的。電影必須帶有不可解釋的部分,我不願意解釋那些意象所代表的意義,每個觀眾都會有自己答案。」

因為深愛,就沒有所謂堅持

電影完成至今,正好一年的時間,回頭再看自己的第一部作品,蔡成杰不願意給出任何評價,因為無論說什麼都「不夠客觀」。但是,這一年征戰國內外重要影展,他最大的感觸是:「這部電影走得比我想像中的還要遠。」

但他不想就此定形,更不想被標籤化,所有對於《北方一片蒼茫》的影像風格、敘事手法等等所加諸的讚譽,都是他想要破除的桎梏。「不論是視聽語言或故事結構,都要不斷地去創新,未來的創作要嘗試更新的東西,而且要更大膽一些,」蔡成杰說。

一談到未來的創作,蔡成杰反倒少了拘謹,多了些溫度。也許是第一部作品有了成績,帶給他的信心,也或許是如他自己所說,「只要創作欲望夠強烈,就不怕沒有機會」。但是,走上獨立導演這條路,總有些不足為外人道的艱難,還是忍不住問了導演這個「俗氣」的問題:從以前在中央電視台工作就懷抱著電影夢至今,是否曾經有過想要放棄的念頭?

蔡成杰不以為意地笑了說:「如果你真的深愛一件事,怎麼會想要放棄?我是因為喜歡電影所以才來拍電影。如果一件事情需要堅持才能做下去,那肯定做不久的。如果你真的愛它,也就沒有所謂堅持不堅持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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