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下】

暴力的模樣──邊牆:許尹齡創作個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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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下】是《報導者》在文化題目裡做的新嘗試,我們將介紹當下發生的文化活動:一場藝術展、一齣舞台劇或一個搖滾現場,透過創作者的目光與自述,觀看他們如何以作品傳達對當下社會的反思。

首篇介紹「邊牆:許尹齡創作個展」。

出生於1987年的許尹齡,自台北藝術大學美術創作研究所畢業後,持續以畫筆記錄她所關注的社會議題。早期題材多面向家庭,近年在作品裡開啟關於失眠、繭居族、精神狀態的討論。在最新的創作個展「邊牆」裡,許尹齡則探問何謂當代暴力的模樣。

許尹齡 1987年出生於台灣屏東,現居台北。希望透過創作,讓人們可以發現我們究竟處在什麼樣的世界裡。 www.yinlinghsu.com

展覽/邊牆:許尹齡創作個展 展期/2017.09.09-10.14  地點/就在藝術空間(台北市信義路三段147巷45弄2號1樓)

許尹齡關注的題材往往沈重,但呈現於畫布時卻時常冷靜、旁觀甚至以溫柔覆蓋。為了不讓自己創作時的想像力被自己給侷限,許尹齡常以劇場式的手法進行創作:預先擬定場景、創造角色。她成為了一個拿著畫筆的劇作家,隱身於畫布之後,讓故事一幅幅登場。

2015年入秋時,許尹齡前往瑞典Bengtsfors森林小鎮駐村,創作了「邊牆」系列作品,探討何謂當代的暴力。許尹齡認為,當代暴力裡帶著一種逃避的特質,人因迷失在快速湧來的訊息與風向裡,變得不知如何面對,也無從處置。為此,她杜撰了一名隱居森林的屠殺者,這名屠殺者為了他人的目的執行暴力,卻又以全然旁觀的立場,帶著觀看者進入森林,察看暴力的樣貌。

「只有人類互相殘殺是為了各種目的。」對許尹齡來說,「人類是好還是壞?」始終是一個總是沒有答案卻仍反覆的自我提問,她只有持續以創作回應當下。

【自敘】

以下內容為藝術家許尹齡接受《報導者》採訪,與整理自「邊牆」開幕現場座談,以第一人稱表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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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尹齡 HSU Yinling,金馬 Golden Horse, 219x168x5cm,油彩、麻布 Oil on linen,2017
想不斷前進,卻也不斷遭遇阻礙與受傷的暴力

我駐村的森林小鎮Bengtsfors,位於瑞典西南方,每天只有兩班公車可以離開那裡。有一天,我在車站遇到了一位阿富汗難民,他跟我分享如何花3年的時間來到這:他先從阿富汗經過土耳其再到義大利、德國與丹麥,最後走一條跨海大橋抵達瑞典。

在我短暫離開森林小鎮的期間裡,巴黎發生了恐怖攻擊事件,當我再度回到小鎮時,感覺一切不太一樣了。我們知道北歐國家是難民的天堂,但在恐攻後,他們重啟了嚴格的國境管制,驅離了半數的難民。當我回到駐村與瑞典藝術家談論這件事情時,他告訴我,他不知道自己應該站在什麼樣的立場,因為這與他們一直以來相信的信念不一樣,因此他開始覺得「不知道」,也開始逃避談論這件事。

過往我們對難民的想像,可能是從照片裡知道他們過得很不好,這屬於一部分很人道的想法;但也有一部分的人認為,難民政策導致後續引發的問題,這又是另外一種非人道的想法。而我其實一直沒有真正想過「難民」是這個世界上什麼樣的角色?好像我們已經習慣把人類直接用種族、國家、語言⋯⋯畫下圈圈,帶著國家政策與教育傳達給我們的想法,成為不斷擋在我們的前面東西,雖想不斷的前進,卻又不願真正去面對什麼是我們該處理的暴力問題,或是該怎麼去處理這樣的問題。

因此,我在〈金馬〉與〈畫一個圈〉這兩件作品,就是想傳達一種不斷反覆進行的動作,用無限迴圈的形式去講這件事。在〈金馬〉這件作品裡,我用滑步機的概念來詮釋,牠踩著自己的同伴皮毛,像滑步機一直不斷轉圈,雖然知道自己跑了5公里,但其實是在原地踏著同一塊毛皮。

決定物種生存的暴力

我在瑞典的駐村夥伴是一位當地藝術家,他的爸爸是獵人,不是興趣上的獵人,而是政府的公務員獵人。他告訴我,為了維持森林的生態平衡,政府獵人會去計算森林裡物種的數量,當超過時,就需要控管進而獵殺以達到平衡。我聽到之後第一個想法是「為什麼人類有權利去決定某種生物需要多少數量?」即使這裡的人們是帶著畏懼在面對自然,但卻為了替自然著想,而射殺裡面的生物。我覺得這是一種暴力的開始。

當我得知「獵人」這個職務時,我設計了兩件作品:〈在路上〉與〈當我的話語是麥粒〉。畫面裡,麥粒代表了指南針,瓶罐則是練習射擊的靶,即使當瓶罐被人擊碎,麥粒仍永遠指向對的地方。

〈當我的話語是麥粒〉引用自一位巴勒斯坦的詩人Mahmoud Darwish的作品,完整的詩句是「當我的話語是麥粒,我是土地。當我的話語是憤怒,我是暴風。當我的話語是岩石,我是河流。當我的話語釀成蜜,蠅蝶覆滿我的唇。」這位詩人持續透過他的話語,傳達給世界巴勒斯坦人面臨了什麼樣的處境,我也希望我的作品能達到這樣的狀態,藉由我的畫面傳達我們所面對的暴力。

性別的暴力
在駐村期間我去了一趟丹麥,在那裡看到了Gerda Wegener的畫展,她是真人真事改編
電影《丹麥女孩》改編自變性手術者Lili Elbe的傳記。
的電影《丹麥女孩》裡面主角的妻子。Gerda畫的人物都是非常鮮明的女性,自由奔放,可是使用的材質卻非常透明,透明到幾乎到只看得到線條,顏色都快被稀釋掉。

這啟發了我創作了〈末日黃花〉與〈秋水〉這兩件互相對應的作品,我在畫裡各藏了一個人,這個人是沒有性徵的,他就是一個人,被放在自然裡,甚至膚色都幾乎是透明的,上面覆蓋了許多自然物件。

在電影《丹麥女孩》裡,印象最深的是主角說:「當個女人,比當個畫家還要辛苦太多了。」我覺得不只是要不要談論性別而已,而是每個人有沒有找到本質,所以我在作品裡想讓這些人全都回到原點,回到自己的本質。

懲罰的暴力

駐村時,很多時間都是在跟自己對話。我最後設計這兩件作品,就是對自己的反問,雖然我使用了最激烈的暴力──懲罰。

〈陌生花〉看起來像一個畫架,但其實是行刑使用的電椅;而〈自由之水〉則是某些國家在刑罰罪人時,會對死刑犯使用餵食毒藥的方式。懲罰是人類判斷是與非、對與錯的瞬間,我同樣使用覆蓋的方式去模糊它,讓它看起來似乎是模糊的,甚至是溫柔的構圖。

我覺得當代遇到的暴力裡有一種「逃避」,所以我在畫面上想營造暴力是被隱藏、隱瞞、覆蓋的,這概念有點像電腦繪圖軟體Photoshop的圖章功能,它吸取對的部分去覆蓋想修改的部分。而我選用「大自然」做為覆蓋的材料,因為對我來說,大自然才是真正的真理,它不可能去決定什麼事情,它就是在那邊。

在這個世界上,動物會互相殘殺,但目的是為了存活下來,只有人類互相殘殺是為了各種目的。一直到現在,我雖然完成了這個系列,但這類的問題仍繼續反問著我自己。

【對話】

以下內容整理自2017.9.9「邊牆」開幕現場,由許尹齡與鴻鴻(「黑眼睛跨劇團」藝術總監)對談節錄:

如何以創作切入社會?

鴻鴻:我年輕時抱持的觀點是,藝術對於社會是沒有能力直接介入的,我們應該關注藝術更擅長的部分,比如對於內在的挖掘,或是轉化後變成更永恆的東西。但後來我慢慢改變了這個想法,這改變是因為我自己關注的事情越來越多,我發現如果抱持原本的想法,我的藝術會變得越來越弱、越來越狹窄、越來越對這個世界無話可說,或著,就算說了也沒有人需要在意,等於是我們自己放棄了那個領地。當所有人都為一個事情有感覺,有意見的時候,藝術家卻不用他的作品去回應,其實就是自己放棄了。

當你對一個事情的看法,認為用社論、用街頭運動更能直接表達,你不用你的藝術的時候,其實就是把藝術看得比街頭運動,看得比一篇社論更低,更次要。我覺得就算藝術不見得能更有效的做這些事,但它不能放棄這種努力,所以我開始在我自己的詩裡,在我劇場裡,把我在日常生活想付諸實踐的東西帶進去。

當這樣做的時候,面臨的第一個問題就是,藝術性會不會受到損害的問題。這就要回過頭來問:「什麼是藝術性?」比如我現在寫一首詩,我不會太在意它的形式,或意象如何提煉,而是我放任何的意象進去,是為了要把這件事情說得更有力、更簡潔,所以我借助意象來做這件事。在這樣的想法裡,我越來越安心,我可以用這樣的方式找到我與創作、藝術與我生活之間更直接的連結。

許尹齡:我一直在想這件事。在學院受教育時,常會變得什麼事情都很兩極,有人會要你顧好繪畫的本質,有人會要你多談談想法,說你太自溺了,你的畫面看不懂,太私密了,你的事情不關於這個社會的事。所以我一直都在找兩者的平衡點,或者它們究竟是不是要站在兩端。

後來我覺得該怎麼介入社會,我先讓它介入了我自己,因為我就是社會的一份子,透過繪畫這個我很擅長的說話方式,用繪畫表達我現在想要講的。但我又不想說服所有人都同意我的理念,所以我在一直以來的系列裡,我創造角色,「他」可能是可以替換的,可以代入這個角色,可以代表社會上遇到這樣問題的人,甚至是你自己。我希望「他」可以跟所有人有共鳴,所以我開始用這樣的方式去做創作,加深我們對人性的感知。

鴻鴻:我覺得創造角色是一件非常有趣的事情,對劇作家來說,戲劇裡面有非常多不同的角色,當你創造一個角色時,也意味著你可能就是他,當你站在他的位置的時候,你有可能變成他。意思是,我們有可能是每一個人。這種換位,我覺得對於思考創作來說,是非常健康的一種方式,它促成了對話,因為你必須跟你創造的角色對話,而這個對話關係也就讓觀賞者有機會參與進來。

怎麼從創作裡,辨識你來自台灣?

許尹齡:我在駐村時遇到很多採訪,有一個LA(洛杉磯)的藝術雜誌問我:「怎麼樣才能從妳的創作裡,辨識妳是一位來自台灣的創作者?」我現在回想起來,那時候回答不是太成熟,我當時回答:「因為我想做人類的本質,我覺得這是一個不需要去區分國界的事情,所以我沒有思考過這樣的問題。」但這樣有回答跟沒回答是一樣的,所以我回來後開始去想這件事。

也許我那時候的回答,是因為我不夠了解台灣,所以我逃避回答這樣的問題。回來後我在想,怎麼樣才可以了解台灣?於是我從我的出生年代開始思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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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1987年出生,我覺得我們是在戒嚴之後跟著「文化」一起誕生在台灣,我們擁有非常自由的權限,去接收所有的知識,再化成藝術作品。也許是因為這個過程,常常產生出來的作品會讓人覺得「你台灣人就是小確幸」。但我覺得事情不應該是這樣,我們是小確幸的年代沒錯,但怎麼樣把小確幸變成武器,是我們這輩人應該思考的,我想保有這樣的小確幸,但也同樣保有憤怒,憤怒任何會傷及我們取得資訊自由的事情。所以我想在這樣的思考之下,看自己可以產生什麼樣的作品,等我老了之後回頭看台灣,我們在這個時代裡,經歷了什麼樣的環境。

鴻鴻:我覺得創作不可能脫離你關心的事情,身為一個台灣人,不管我身體此時此刻是不是在台灣,也許我在天涯海角或是遠征火星的路上,但由於我的養成跟我關心的事情,它一定跟這塊土地息息相關。它也許反映在我的創作裡,也許還找不到話語直接反應,但無論你的創作是一種面對或是逃避,其實它都是跟你的養成息息相關。

所以我覺得這個問題,不能說不用回答,但我思考過後,我覺得我的回答,可能跟妳當初認為不成熟的回答會是一樣的。也就是說,任何人都在他的立場思考關於永恆、關於人應該怎麼生存的問題,但是我們的答案一定不一樣。我用的方式絕對跟一個巴勒斯坦的詩人不一樣,我們每天面對的威脅,或是生存處境,打開報紙看到的名嘴口水,走在街上與吃的東西,都是構成你生存的實質,你會關心這些東西美的如何保留、糟糕的如何改善,這些革命每天都在我們內在不斷對話與進行,也就會直接反映在你的作品裡面。

許尹齡:這也讓我想到,我們到底是在什麼樣的養分下成長的?電影影響我很多,鴻鴻老師參與過影響我們這輩人很重要的電影,像是《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的劇本寫作,還有《一一》。在《一一》裡談到事情都有兩面,電影裡的小孩才會一直去拍攝人的後腦勺,因為我們都只看到前面,沒有看到後面。而我們這輩人已經有自由民主可以看到後面了,所以我們要跟所有人講這些後面的事情。

【番外】

從小,許尹齡從沒錯過新聞播報的每一場流星雨,清晨在野外的帳篷裡醒來,更是習以為常的事情。

在中央畜產會裡負責肉品檢驗的父親,工作環境與屠宰場、肉品包裝廠這樣的場景離不開關係,許尹齡猜想可能是一種調適又或者是某種補償,父親把工作以外的時間全投身給大自然,不僅在國家公園擔任導覽員,更多時間常帶著家人一起登山、追星觀星。

在許尹齡的左手臂上,留下了兩個色彩鮮豔的刺青:一個是帳篷前升起營火的露營地,一個則是在心臟位置長著一棟房子的狐狸。它們分別標示與連結了「家」與「野生」之於許尹齡的意義:帳篷是家、狐狸野生又聰明,而父親ㄏ與ㄈ不分的台灣國語,更讓「狐狸」成了「福狸」,加多了好運。

瑞典森林駐村期間,身處在安靜到只聽見自己腋下摩擦聲音的夜晚時刻,許尹齡在臉書留下了這樣一句:「謝謝爸媽把我養成這麼野生的動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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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晨從帳篷醒來、手裡抱著芭樂汁的孩童時期。(照片提供/許尹齡)
索引
【自敘】
【對話】
【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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