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書摘

本文為《大凍卵時代:一場關於選擇、控制與生育自由的真實故事》第14章部分書摘,經感電出版授權刊登,文章標題經《報導者》編輯改寫。作者娜塔莉・蘭珀特(Natalie Lampert)以自身經驗為起點,走入這個科技與焦慮交織的凍卵產業鏈現場。她從診所諮詢室、手術床與冷凍槽,一路寫進財報模型與產業敘事,帶我們看見這場以卵子為商品的產業裡,揭開一場全球資本市場與個體焦慮之間微妙的交易。
書中提出了3個關鍵提問,帶領我們重新思索、理解自由與選擇的意義:
- 延遲生育,真的是自由選擇嗎?
- 凍卵不是醫療,是焦慮的供應鏈
- 自由選擇,還是社會交卷?
多數人選擇凍卵,是為了「不要後悔」,但這種後悔常來自那些已生育者的投射。當社會將生育設定為一場需延後準備的任務,我們是否忘了:生或不生,從來都該是個人選擇,而非回應社會的標準答案。《大凍卵時代》並非對科技或制度的控訴,而是一個溫柔的提醒:每一個新的選項,都是一次集體選擇的結果。生育的自由當然屬於每一位女性,但當我們談論「自由延後」,也需要勇敢問自己:這份新選擇,是自由還是來自社會販售的焦慮?背後是誰的劇本?誰在推動?誰真正從中受益?
生殖疏忽、儲罐故障就像一記警鐘,讓我驚覺生殖產業的監管真空(regulatory vacuum)。它也讓我真心體會到卵子冷凍和解凍後的現實,真正考慮冷凍卵子或胚胎的女性必須做出的處置決定。一共有3種選擇:
- 儲藏保存
- 丟棄
- 捐贈(捐給其他試圖懷孕的夫婦、捐給科學研究使用,或是捐給胚胎捐贈計畫)
對於女性來說,要決定何時停止儲存卵子或胚胎可能非常困難。專門治療不孕症的治療師經常聽到的問題是:一旦投資人為延長你可以決定要孩子的時間,你該如何決定結束它?即使有了兩、三個健康的孩子,許多女性也很難決定就此喊停。因為難以決定該捐贈或丟棄,許多患者乾脆停止支付儲存費用。診所會試圖聯繫患者,如果一連數年無果,他們就會認定卵子或胚胎被遺棄。可以說就算沒付租金,診所通常還是不太願意銷毀被遺棄的生殖組織,即使患者已經簽署同意書,表明在死亡、離婚或未支付儲存費用的情況下,如何處理他們的冷凍樣本。
自從《羅訴韋德案》被推翻以來,這塊法律灰色地帶變得更加複雜,但即使在此之前,法院也很難解釋有關胚胎監護和卵子所有權的法律。雖然尚不清楚有多少卵子被冷凍,但美國目前儲存著大約150萬個冷凍胚胎,大多等著創造它們的夫婦去使用。隨著涉及人類胚胎的爭議數量增加,以及關於冷凍生殖細胞的法律判例不斷出現,未來有關胚胎處置的法律很可能也會遵循相同的「支持選擇權」與「支持生命權」路線。看來,關於胚胎權利不斷演變的討論才剛剛開始。
有一天,我在《紐約客》雜誌的〈呼喊與低語〉(Shouts &Murmurs)專欄,看到一篇名為「你的冷凍卵子有一個疑問」的文章:
我現在住在冰箱裡,和你的十幾個卵子一起,而你卻不在這裡。所以我猜你現在是一個「你」,而我是一個「我」。但我現在還是像你一樣 35 歲嗎?我會一直停在 35 歲直到你把我解凍嗎?如果我們繼續接受這個說法——在我留在冰箱裡的這段時間,我暫時停止了衰老,因此目前處於假死狀態——這是否意味著我已經暫時停止存在?你應該能看得出來,我快嚇壞了。當然這不是你的問題!你做你的事。我只是在想應該和你聯繫一下,看你是否有一個大概的時間表。就是,如果你非得預測一下要讓我冷凍多久,你會怎麼說?給個大概的時間就好。
這篇小短文很風趣,但它讓我第一次從不同的角度去思考這個過程。我開始關切那些冰存的冷凍卵子:它們能冷凍多久而不「變質」,在這種情況下,「變質」意味著什麼?

在俄亥俄州,我親眼目睹了與人工生殖技術相關的永久影響,只是它鮮為人知。儲罐故障事件,與蕾咪的樂觀態度和我所沉浸在凍卵的一些樂觀面,形成了令人痛苦的對比。我愈是認真思索隨著女性回頭使用冷凍卵子,及解凍後會發生什麼事;就愈是發現自己仍然想知道凍卵失敗的個別案例,以及凍卵失敗的女性是否對這種艱難的結果有心理準備。
但我即將了解到,生殖醫師協助患者管理對凍卵的期望,其重要性不容忽視。
- 2020年,一名女子解凍並受精了十個卵子,結果沒有一個發育成可存活的胚胎(New York Times, 2022)。Gina Kolata, “ ‘Sobering’ Study Shows Challenges of Egg Freezing,” New York Times, September 23, 2022.
- 一名四十多歲的女性花了五萬美元做了兩輪療程,但沒有得到具活性的卵子(Good Morning America, 2019)。Katie Kindelan, “When Freezing Your Eggs Does Not Work: What Women Should Know,” Good Morning America, September 6, 2019.
- 一名35歲女子也做了兩輪療程,得到同樣結果 (New York Times, 2022)。Alisha Haridasani Gupta and Dani Blum, “Hope, Regret, Uncertainty: 7 Women on Freezing Their Eggs,” New York Times, December 23, 2022.
「我想要一個孩子。一路上,我的身體壞了⋯⋯我迷了路,待在市中心的6個卵子答應帶我回家。但是,每一步都讓這個過程更加遠離我的身體、我的家庭、我的現實。每一舉動都更加昂貴、更加絕望、更加孤獨。」
低溫儲罐故障雖是冷凍卵子無法帶來寶寶的原因之一,但顯然是罕見情況。更常見的是儲存卵子時的保管問題,以及使用卵子製造胚胎時的解凍和受精過程。正如我們所看到的,這些問題可能是機械問題、科學相關問題或人為失誤的結果。有時,生殖醫師和胚胎學家能確認卵子無活性的原因;有時他們不能。無論如何,如果女性的凍卵或胚胎受損並且在解凍後無活性,患者幾乎永遠不會得到解釋。戴娜(化名)是一位39歲的律師,她在紐約市冷凍卵子,搬到科羅拉多州後又將卵子運到那裡,卵子卻在運送過程中遺失──只有一個卵子送達接收的診所;兩家診所都聲稱不知道其他卵子的下落——她請了律師,花了數年時間試圖釐清楚真相,但一無所獲。「卵子死亡不會有人盤查,」戴娜告訴我。花費數千美元接受辛苦的療程,卻只得到一句「抱歉,沒有成功。也許再試一次?」可能會令人非常憤怒沮喪。但通常也只能得到這麼一句。
另一個成為頭條新聞的是布麗吉特.亞當斯(Brigitte Adams)的案例,她在39歲時冷凍了自己的卵子。亞當斯是行銷顧問,當時住在舊金山,在冷凍卵子時已經離婚恢復單身。她從使用捐贈精子做體外受精的朋友那裡聽說了凍卵,她認為自己做了那麼多瑜伽,喝了那麼多綠果汁,她的生育能力應該還好。但後來亞當斯看到那位朋友經歷多輪體外受精,而她朋友的忠告——如果妳有一天想當媽,妳最好現在就開始——震驚了她。所以她想出一個計畫:現在就冷凍卵子,與Mr. Right相遇並結婚,在40歲之前生孩子(必要時使用她的冷凍卵子),永遠不要成為單親媽媽。
後來,布麗吉特.亞當斯成為凍卵實際上的招牌人物。2014年《彭博商業周刊》(Bloomberg Businessweek)報導了關於凍卵及其令人興奮的承諾,就是以她為封面。當時,她對接受一種新的生育手術感到有些興奮,正如該雜誌語帶煽動地指出,這種手術為女性提供了更多選擇去「追求全都要」——儘管她也因缺乏關於手術的資源而感到沮喪;醫生和生育診所網站都沒有提供太多資訊。這就是為什麼她在做凍卵的過程中,創立了Eggsurance,這個部落格後來發展成為一個強大的社群——同類中的第一個——人們在這裡分享關於整個凍卵過程的小提示。在《彭博社》的報導後,亞當斯接受了各大媒體的採訪,並現身早晨脫口秀節目,向全世界講述她冷凍卵子後感受到的自由感。許多考慮接受手術的年輕女性,在亞當斯的故事中看到了幸福結局的路線圖。她的生活並沒有沿著她想像的完美線性道路發展,她們的生活也沒有。卵子冷凍是在道路完全消失前改變路線的一種方法。
2016年底,亞當斯已經年近45歲了,仍然沒有遇見「那個人」。於是放棄了多年前「永遠不要成為單親媽媽」的想法後,她決定自己建立一個家庭。她興奮地解凍5年前冰存的11個卵子,並選擇了一個精子捐贈者。然後可怕的消息開始傳來。2個卵子未能熬過解凍過程,另外3個未能受精。剩下6個胚胎,其中5個似乎異常。最後一個,由她的冷凍卵子產生的唯一一個染色體正常胚胎,被植入她的子宮。但是,正如我們所知,並非所有移植的胚胎都會繼續發育。最後她得到毀滅性的消息:這個胚胎也失敗了。
我在2019年秋天見到布麗吉特。在我們會面前幾個小時,我聽到她在一個充滿生育專家——就是年復一年聚集在美國生殖醫學會年會上的那些專家——的大廳裡發表演講。那一年的年會在費城舉行,冷凍卵子一如既往地成為熱門話題。
「我在冷凍卵子時就已經知道沒有任何保證,」布麗吉特告訴觀眾。她穿著一件簡單的開襟衫、黑色休閒褲和低跟鞋。「我研究過機率。但多年來,我的卵子一直處於冰凍狀態,我開始認為這些規則不適用於我。我心想,『它們當然還能用。』」她在身後電影院大小的螢幕上播放了下一張幻燈片,接著停下來,抬頭看著它。這張幻燈片解釋了從冷凍卵子到嬰兒的過程,並展示了倒金字塔,就是生殖醫師有時會用來描述卵子冷凍損耗率的那個——也是佐爾博士在描述她如何為患者提供諮詢時,向我展示的幻燈片。「這是我希望當初能看到的圖表,」布麗吉特轉身面向觀眾說道,她的聲音悲傷但堅定。「這張幻燈片應該護貝後送給每一位凍卵者。」她受邀在這場大型會議上發言,提供患者對卵子冷凍的觀點,並明確地針對醫生發表演說——而她也正是這麼做的。
後來我們在會議中心頂層的中庭見面。布麗吉特已經沉浸在卵子冷凍的世界裡10年,至少今天這一點呈現出來了。「我累了,」她抱歉地說,她看起來很沮喪。她把一縷齊肩的金髮別在耳後,然後低聲告訴我,她現在知道當初應該問些什麼,然後也許會嘗試採取不同做法。
其中一個就是冷凍更多的卵子。一名醫生最近復審布麗吉特的檢測,他們發現她的生育能力下降得比同齡女性的預期值更加嚴重,這代表根據她的年齡和檢測結果,她需要大量的冷凍卵子——比她取出的要多得多——才能懷孕。但沒有人告訴她這一點。除了至少再做一個療程外,布麗吉特還會冷凍胚胎而不是卵子。「我不會再等待職業生涯中的最佳時機才成為母親。我會更早擁抱母職,」她說。當她說起聽到自己的卵子無活性以及植入的胚胎沒有懷孕時,布麗吉特的眼中積起了淚水。我想伸手越過桌子擁抱她,但我只是感謝她分享她的故事。她不必參加這次生殖醫學會議,在數千名生殖醫師面前解釋他們的科學技術在她身上如何失敗了。但她來了,談論那殘酷的諷刺:作為凍卵的招牌人物,她的冷凍卵子最終失敗了。布麗吉特並沒有要求成為這項技術中的傳奇角色,但她願意分享所發生的事——卵子是如何一個接一個,全部出錯——因為隨著冷凍和解凍卵子的女性數量持續增加,布麗吉特說:「我知道會有更多女性遇到和我一樣的事。」

當我聽到布麗吉特的故事時,我對盡可能弄清楚一開始該問什麼問題是多麼重要的,深有共鳴。以及:發生在她身上最糟糕的事情之一,最終如何導致發生在她身上最好的事。布麗吉特仍然決心成為母親。經過一段黑暗的哀悼和心靈探索後,她再次開始體外受精,這次是用捐贈的卵子與捐贈的精子受精,產生胚胎後植入她的子宮。2018年5月,45歲的她生下了女兒喬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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