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書摘

本文為《小廖與阿美的沖印歲月,還有攝影家三叔公》部分章節書摘,經遠流出版授權刊登,文章標題經《報導者》編輯所改編。
1970年代,甫退伍的台北西門町青年小廖,與就讀大學夜校的宜蘭女孩阿美,同在天母的菱天大樓上班,兩人結識、相戀、結婚成家。之後憑藉在菱天習得的彩色沖印技術,闖南走北,開設手工放大的小工廠,頂下高雄的沖印店,趕上台灣彩色快速沖印連鎖店興盛時期;其間一度轉行種植香菇,遠赴中美洲多明尼加試身手⋯⋯小廖與阿美一路闖蕩拚搏,養活一雙子女。小廖與阿美的女兒廖瞇,透過訪談田調,記錄爸媽胼手胝足的歷程,寫下自己的歷史;甚至,也間接認識了家族裡傳奇的三叔公:李鳴鵰。
李鳴鵰原是從學徒做起的修片師,並因此接觸攝影。之後經過戰亂,遊歷於廣東、香港九龍,積累豐厚閱歷。戰後返台,李鳴鵰以〈牧羊童〉等作為人熟知,與張才、鄧南光並稱「攝影三劍客」。同時憑藉敏銳商業嗅覺,創立新中美,代理日本三菱相紙、軟片,之後設立菱天,再於快速沖印機引進後擴展為擁有200多家連鎖門市的「三上彩色沖印」。
橫跨攝影創作與照相沖印產業的李鳴鵰,是回溯小廖阿美生涯時一枚輝亮的名字,是台灣照相沖印產業的時代印記。
小廖在手工暗房,阿美在放相時,李鳴鵰在做什麼?
我想多知道一些李鳴鵰與爸媽的交集,但李鳴鵰似乎都在外頭忙。我請小廖努力撈一些回憶。小廖在餐桌旁踱步,一邊走一邊想,過了一會後說:「你三叔公每天早上都要我送一根油條給他。」
每天早上送一根油條是什麼意思?李鳴鵰早餐喜歡吃油條?後來我才聽懂,小廖的意思是三叔公要磨練他,要他每天上班之前先去他那邊報到。「有時候我不小心睡太晚啊,就遲到了,很不好意思⋯⋯」
原來三叔公並不是真的要小廖幫他準備早餐,買什麼也不是重點,重點是希望他的姪子不會因為老闆是自己的叔叔,工作就鬆懈怠慢。說完油條,小廖的開關像是突然被打開──
「還有,每次暗房有死老鼠,你三叔公都叫我去處理。明明有資歷比我淺的,可是他都叫我處理。」「那個死老鼠很臭啊,我戴口罩戴手套拿夾子,去找死老鼠。現在想,你三叔公應該是在磨練我啦,要我去做別人不想做的事。」小廖說一說,又想起了一件事──
「還有,我以前關門都用摔的,ㄆㄧㄤ這樣。我不知道不能這樣啊,我看那個誰誰誰關門也是這樣。有一次我摔門剛好被三叔看到,三叔就說小廖你過來,你剛剛怎麼關門的?我就又關一次給他看,ㄆㄧㄤ一聲這樣。」
「喔喔,然後呢?」我覺得很有趣,小廖是真的沒意識到摔門不好所以摔門?竟然在三叔公面前又摔了一次門。
「三叔就問我,你都這樣摔門喔?我不知道這樣不行啊,我很老實地回答。」小廖說三叔公就重新關一次門,輕輕將手把壓下去,門關上後再放開,安安靜靜沒有聲音。
小廖口中的三叔,像是給了李鳴鵰一種人設──要求準時、盡責、不攀關係、細心。那麼其他人眼中的李鳴鵰呢?李鳴鵰的兒子,我的伯伯和叔叔,不太談自己的父親。他們說到沖印公司的運作,說到攝影作品,但關於自己的父親,說得極少。
採訪曾書寫過李鳴鵰的蕭永盛,我說起想透過叔叔伯伯們了解三叔公,但很難。「亞洲的男人,就是這樣啊。」蕭永盛一副習以為常,他說那個年代的男人,不太會去說自己跟家人的關係,尤其是父子。
「那你的觀察呢?你採訪李鳴鵰時,覺得他是個什麼樣的人呢?」
「大概是因為做生意吧,講話很客氣,」蕭永盛說:「張才是想什麼就會講什麼,也會講粗話。李鳴鵰就不會講。」問起李鳴鵰,蕭永盛很自然提起張才。現在我若說起自己的三叔公李鳴鵰,也是先提起「攝影三劍客」,接著是鄧南光和張才的名字,彷彿那是認識他的入口。
鄧騰煇是新竹北埔望族,曾在日本留學研習新興攝影,南光這名字的由來是,當時台灣是日本殖民地,位於日本南方,他想把在日本學到的攝影技術帶回台灣發揚光大。張才出生在台北大稻埕,大哥張維賢是當年新劇的開創者,他小小年紀便跟著哥哥登上舞台,之後在張維賢的安排下前往東京學習攝影,回台後開設照相館。店名影心,出自張維賢的詩人朋友楊雲萍之口,這聽來詩意的影心,經常是張才與朋友聚會聽古典樂的地方。

南光、影心,就算不知緣由地直觀其字,也能感覺到與攝影的關係,有光有影。而李鳴鵰所開設的中美,聽來與攝影沒什麼連結,不曉得是否與二戰後美國援助中華民國有關,或是取蔣中正、宋美齡的「中」「美」二字?李鳴鵰有張照片,是遊行隊伍車輛上的蔣中正與宋美齡。
三人同在1946年開設了照相器材行,接著迎來的是1947年國民政府製發身分證,加上當時戰爭剛結束,多年的流離失所導致重要證件遺失或損毀,大量的拍照需求因應而生,連原本只想賣德國高級相機的鄧南光,上門拍照的客人也是一個接一個。而業界圈子小,李鳴鵰先認識了張才,後結識鄧南光,三人都愛拍照,經常一起出遊,也會一同上酒家。
鄧南光是出名的愛拍女人,而張才直率,據說喝了酒後開心起來,會當眾打赤膊跳毛巾舞,那麼李鳴鵰呢?「爸爸對美很欣賞,他也喜歡漂亮的女人。」李道真曾在紀錄片中這麼說。鄧南光拍女人,拍的是風情;而李鳴鵰所拍的女人,像是美麗的雕塑,注重光影。

喜歡拍女人的他們,有回一同拜訪永樂町「上林花大酒家」老闆謝輝生,邀請酒家女擔任私人攝影會的模特兒,這算是替業餘攝影圈造福,一般人可不一定有能力上酒家。那是二戰後台灣第一次舉辦模特兒攝影會,也幾乎是團拍的創始,後來才知道,這類團拍可活絡攝影市場,帶動沖印與器材,那些女模特兒都是底片殺手,而難得的機會也讓參加者使出最好的相機,鏡頭不夠好就再補一顆。
有了第一場,就有下一場。後來又有由「台灣旅行社」主辦,三人一同協辦的淡水沙崙攝影會,一樣邀請酒家小姐,只是上次是身著旗袍,這次是穿泳裝。大家的焦點當然都是那些穿泳裝的小姐,但李鳴鵰有張照片,拍的是大幅海面眩光,身著泳裝的小姐因背對日光而成了剪影。我想起李鳴鵰有回去日本東京,拍了不少裸體模特兒,那些女體看來都像美麗的雕塑。有個女人在籐編椅前,垂下一頭黑色長髮,雙手展開貼於椅框邊緣,那扇型的椅子配上女人手臂服貼於椅框的姿態,像是一顆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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