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溪黑熊遭槍擊事件之2

今年(2025)4月,一隻黑熊來到花蓮縣卓溪鄉中正部落兩處雞舍,兩週內吃了4隻狗,林業署花蓮分署巡守隊員夜間巡守時正面遭遇,為求自保開槍,最終以黑熊死亡作收,引發民眾一片撻伐,除了質疑開槍時機點,也批評部落為何不移除雞舍和看門狗,甚至質疑他們破壞山林環境,使得黑熊沒食物吃才下山。
卓溪鄉是全台人熊接觸的熱點第一名,被視為「黑熊之鄉」,30年前台灣黑熊研究剛開展時,就是由出身中正部落的傳奇布農族獵人、玉山國家公園管理處(簡稱玉管處)巡山員林淵源領著一代又一代研究者入山,在一片荒蕪中走出台灣黑熊研究之路。然而保育有成後,卓溪居民卻首當其衝,面臨人熊棲地重疊。他們如何同時面對保育有成的驕傲,和生命受到威脅的恐懼?與熊為鄰的日常是何種景象?此次事件遭遇排山倒海批評,是否影響他們對黑熊保育的態度?
花蓮縣卓溪鄉中正部落的山黃麻,和別處長得特別不一樣,樹皮總是滿布著密密麻麻的條紋,縱橫交織,深淺不一,若仔細觀察,還能發現有些條紋之間的距離較窄、寬度較細──這不是基因突變,而是黑熊一年又一年造訪的痕跡。

卓溪鄉有6村共17個部落,位在玉山國家公園東側山腳下,被玉里山、卓溪山環繞,西南側是農業部林業及自然保育署(簡稱林業署)劃設的「關山野生動物重要棲息環境」,上游則有「玉里野生動物保護區」,生態資源相當豐富,尤其玉山國家公園更是台灣黑熊核心棲地,這幾年頻頻有登山客在熱門的瓦拉米登山步道目擊黑熊,南安遊客中心和登山口都立著告示牌,隨時更新最近的黑熊目擊紀錄。
玉管處副處長邦卡兒・海放南表示,前兩、三年曾委託研究團隊分析黑熊排遺、毛髮DNA,確定在玉山國家公園內至少有200~300隻黑熊,被山友、部落目擊的次數也增加,母熊帶小熊數量愈來愈多,「早期認為母熊可能只生一胎,但我們有看到生兩隻甚至三隻,族群可能有增長。」
林業署在卓溪鄉各部落一日生活圈放置的自動相機,這四年至少辨識出23隻黑熊在部落周遭出沒。

黑熊資源之豐富,中正部落最清楚,因為許多族人都是台灣黑熊研究萌芽的重要功臣。
他的父親是黑熊保育史上重要的開拓者林淵源。1997年仍在美國讀書的屏東科技大學野生動物保育研究所教授黃美秀,從美國返台研究台灣黑熊,然而台灣山林崎嶇難行,和美國大開大闔的廣闊森林如天壤之別,剛開始她根本不知道去哪裡找熊。林淵源指引她進入台灣黑熊的核心區域「大分」,協助捕獲15隻黑熊。
林淵源自幼跟著長輩在山上生活,學習傳統布農族山林文化,不吝提攜後輩,是有名的獵人和文化傳承者。玉山國家公園1985年設立後,林淵源進入體系當巡山員,幾乎只要有研究計畫都由他帶路。由於國家公園設立後,族人入山受到限制,為了讓更多後輩認識祖居的山林,每當有協作、外聘的巡山機會時,林淵源總是熱情邀約年輕人上山,也因此許多人的青春歲月中,都有著一段背糧食、器材、捕熊鐵桶的記憶。
Tama Sauli回憶,2003年時曾去支援,一次重量就是3、40公斤,也曾在大分協助研究人員找誘捕熊的地點,但大多數找熊都是仰賴林淵源;初期誘捕熊的陷阱,甚至都是林淵源自祖先狩獵大型哺乳類的經驗,與研究人員合作改良而成。
黃美秀的《尋熊記》,形容林淵源是不識字的百科全書,儘管自小不愛讀書,但渾身的山野經驗和布農族文化,比百科全書還要深厚,總能早早發現熊的折枝、痕跡,辨識出熊會走的路徑。
學生時期就跟著中正部落上山調查黑熊的郭彥仁,是當代台灣防治人熊衝突的重要研究者,他非常感念林淵源的開放,有些族人不希望研究團隊進去舊社,「林大哥會幫我們擋下部落的聲音,」林大哥會跟部落溝通,如果不讓人了解,以後大家就不知道這些地方了。

林淵源對山林和黑熊的熟悉,來自於他的長輩,因為熊在玉山國家公園出沒的熱門地點「大分」,就是中正部落的祖居地和獵場。
雖然生活型態改變,但他們並沒有忘記祖先傳承的文化,日治時期打壓原住民祭儀活動,中正部落是少數從未中斷射耳祭的部落,許多地方已經毀壞的獸骨場,他們仍完整保留,包含罕見的熊骨架。
每年4月,中正部落族人會齊聚一堂舉辦傳統射耳祭,耆老會領著男人們來到放置著水鹿、山羊、山豬頭骨的獸骨場祭告,再往前走,峭壁之下,即是旁人勿入的熊骨場。
中正部落的耆老Tama Baiyang解釋,熊的地位不同,下顎骨會被單獨置放在陡峭的石壁縫隙中,因為這是熊最喜歡休息的地方,放置熊骨時只能拿筷子或樹枝夾,絕對不能用手碰,只有獵過熊的男人可以過來。沙力浪解釋布農族和熊的複雜關係:
「一般人可能很難理解為什麼殺了熊還要祭拜牠,但在布農族文化裡這是靈的競爭。熊的靈很強大,進入山林裡面,我們遵守我們的禁忌,我們的靈會比較強大,所以可以獵得到黑熊。祭拜熊是希望牠的靈加諸在我們身上,得到一些強大的力量。」
但禁忌不代表完全不殺熊,當熊侵擾部落時,還是得有人出面承擔,也意味著他必須面對獵熊的風險和後果,因此布農族發展出許多儀式,例如熊肉必須要在山上吃完,不能帶回部落,「熊歌」則只有獵過熊的人才能吟唱。
此次黑熊侵擾事件,對許多族人都是五味雜陳。事發隔天,Tama Sauli便帶著芒草來到黑熊被射殺的現場,為部落和同是布農族的護管員除穢,他們虔誠祭告,吟唱祖先教導的「熊歌」──先是一聲劃破天際的高亢曲調,隨後聲音漸低,直至再也沒有聲響。領唱的耆老Tama Sauli解釋,這如同熊受傷時的悲鳴、掙扎,到後來逐漸安靜,失去氣息。吟唱,是為了撫慰熊的靈,也讓族人們得以平靜。
沙力浪表示,小時候參加祭典都有聽過熊歌,但長輩不會主動教,平常也不會隨便唱,直到後來快要失傳,林淵源大哥認為必須要傳承下去才開始教。熊歌在許多部落早已失傳,就他所知,目前只有中正部落,和花蓮萬榮鄉的馬遠部落持續吟唱。
中正部落少有人獵過熊,林淵源年輕時曾在一次人熊衝突中射殺過黑熊,但隨著他2016年過世,熊骨場也無人維護,逐漸傾敗。這次事件後,族人曾表達希望讓熊骨回到部落,重新整理熊骨場,讓族人不要忘記祖先流傳下來的傳統,林業署也尊重部落意願,目前正在討論如何進行。

黑熊衍生出的繁複儀式,除了隱含布農族的哲學觀,也反映他們為了適應山林險惡環境,發展出來的生活智慧──和熊保持距離。但隨著現代生活型態的改變,熊與人的棲地重疊,考驗著族人如何應對。
今年4月黑熊侵擾中正部落初期,族人仍以驅趕為主,但隨著時間一長,熊愈來愈食髓知味,部落整天忙著放鞭炮,晚上狗吠聲此起彼落,部落人心惶惶。當地族人說,那時長輩不敢帶著孫子上山去工寮,婦女要求丈夫將獵槍擺在門口隨時警戒,甚至擔心到只能張著眼睛度過漫漫長夜。
整個部落籠罩在山雨欲來的氣氛中,族人開始用不同行為守護家園,有人放下手邊工作,報名玉管處和林業署的夜間巡守隊,有人擔心飼養的禽畜被吃掉,打算上山死守在工寮,肉身驅熊;也有人認為若熊繼續吃狗,政府無法解決,只好自力救濟。
在台北求學的中正部落族人鄭儀君,曾多次跟著長輩和研究單位上山放自動相機監測黑熊,她觀察,長期和公部門合作監測、巡守的人,這次事件承受很多壓力,會被部落其他人盼望解決事情,部落的人會反問:「你們到底行不行?你們不是有在做(監測)嗎?」雖然中正部落常有熊跡,但並非人人都會上山、對熊熟悉,因此每個位置的人都有不同想法,但面對最後這個結局,部落其實沒有要指責單一對象,大家都是共同承擔。
「其實我很感謝他們勇敢巡守,那幾天我和家人都很害怕。」花子的母親來自中正部落,4年前她從台北返鄉創業,用在地物產做果醬,她領著我們來到採摘樹葡萄的果園,距離黑熊被目擊出現的水田僅300公尺,那幾天家人朋友都勸阻她不要去採果了,村長也常常廣播要大家晚上別出門,聽到門口的狗叫就開始擔心是不是有什麼東西要來。
在台北生長的她,剛返鄉時覺得自己遁入了奇幻旅程,原來熊真的會出現,山豬會來偷吃東西,狗會怕山豬⋯⋯。對於部落被輿論攻擊,她感到相當難過,希望外界可以多思考,山區生活和平地截然不同,動物和人真的靠得很近。

許多人都困惑,為何熊突然出現了?但族人深知:「熊其實一直都在。」沙力浪說,早期在山上,部落居住區旁有耕地,外圍有獵場,族人時常在獵場和耕地走動,熊較不會靠近部落,或者還在耕地的範圍就會被知道,但現在部落比較群居,不會到太遠的地方狩獵,1980~1990年代部落還會在山上種油桐樹、玉米,後來政府不收購了,老人家年紀大了也種不動,之後耕地就漸漸退縮,「所以熊就是直接到你家了。」
如果過去將耕地視為黑熊靠近的最後一道防線,現在的紅線範圍則是散落在部落居住區邊緣的雞舍、工寮、零星農地。以往面對黑熊來到雞舍或工寮,公部門常勸導在地人移除吸引源如雞隻、飼料、人類食物等,不過當地人也想問,到底要移到哪裡?要移多久?
在生存不易的山區,自給自足養雞鴨豬羊也有現實的經濟考量,而對已經年邁的獵人來說,靠著畜牧將肉帶回部落、分享給家人,也是傳統的轉化和延續。
同為布農族的邦卡兒・海放南表示,「很多民眾認為不要在山上養雞,但應該是看怎樣防護、通報、監測。」玉管處正評估補助部落在雞舍架設電圍網,林業署則研擬和族人合作,設置熊無法破壞的防熊垃圾桶、儲物桶,也在卓溪鄉古風村試辦16個黑熊AI預警系統,透過自動相機即時傳輸,AI辨識有熊靠近雞舍時,馬上發出預警到手機或信箱,即時作出反應驅趕黑熊,希望在不改變居民太多生活習慣下,找到和平共處的方式。
這幾年黑熊頻繁在部落周遭出沒,有些族人索性暫停在山上養雞養狗,但大部分的人仍維持日常生活節奏,Tama Baiyang依舊天一亮就來到雞舍巡雞餵狗,儘管知道這隻熊可能不是最後一隻來到部落的熊,他仍選擇在同一處繼續養雞,隨身準備大龍炮,把飼料密封好,防止熊和其他動物來吃,「我們有叫祖先給牠帶走,有給熊祭告,不要到這邊,到深山裡面,那才是牠們家。」
從深入無人山林研究,到如今家門附近就能見到熊,台灣的保育政策也開始轉向防止人熊衝突,這幾年林業署與各地部落合作放自動相機監測,以中正部落族人為主體的卓溪鄉登山協會,便是長期投入巡護相機的模範生。今年開始,研究團隊和部落合作,創全台首例,系統性辨識黑熊,以2×2平方公里為單位設置自動相機,在相機前的樹木綁上蜂蜜,引誘黑熊站立,以胸前的V型特徵和生殖器官,建立黑熊資料庫。
負責執行計畫的野聲環境生態有限公司專案經理蔡幸蒨表示,透過辨識,可以了解在部落周邊活動的黑熊族群量、出現高峰,知道族群量才能評估如何下決定,例如以後黑熊又再靠近部落,族群量允許的話,可能會多一個致死移除的選項。
這些相機要放在哪裡才可能拍到熊、哪條獵路最安全快速,全仰賴當地人的經驗和引路,以及過去近30年的信任基礎。

Tama Sauli自小跟著長輩上山狩獵、工作,在林淵源的帶領下接觸黑熊研究,如今也成為黑熊監測計畫中不可或缺的引路人,帶領後輩上山;而林志祥也繼承父親衣缽,成為玉管處巡山員;這幾年站在第一線奔波防熊的林業署花蓮分署森林護管員林志強,也是年少時就跟著做黑熊研究的中正部落族人。一代又一代,人熊相遇最前線的中正部落,不斷為台灣的黑熊研究翻開新頁。
「看到相機裡站起來要吃蜜的熊,其實隊員第一時間都很興奮開心,但熊來到部落的恐懼,也很真實。」蔡幸蒨從20年前的黑熊研究生身分,到現在成為林業署與部落中間的溝通橋梁、合作夥伴,看著這些當年10多歲的部落年輕人,在成家立業後,仍願意領著微薄津貼繼續投入黑熊研究,她有感而發地說,人的行為是很複雜的,需要更多理解,才能找出合作方法。
沙力浪說,其實部落不單單只是固守傳統。
「面對環境變遷,我們一直在思考人熊關係的轉變,也知道一般人不在我們文化圈中,不了解布農族的人熊關係,所以我們和公部門合作,用相機和外界溝通。」
監測黑熊不單單只是拍數量,而是了解黑熊狀況,可能現在的黑熊和過去相比的確有些改變,提早知道,對部落預警,「架設黑熊相機是年輕人想要守衛部落的一件事。」
在前往自動相機放置地點的路上,一根橫在路上的木頭,吸引了Tama Sauli的注意,「這可能是水鹿或熊走過,仔細看,旁邊有一個踏點。」他解釋,如果是水鹿,應該會直接跳過去,而且會邊走邊吃附近的草,但這根木頭旁邊有踏點,前面有腳印,周遭沒有吃草痕跡,熊不會邊走邊吃草,很可能今天早上才有一隻熊剛經過此處。
在台灣黑熊保育邁入下一個篇章之際,在地的山林智慧,或許能讓被譽為「黑熊之鄉」的卓溪,找出新的與熊共處方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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