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聲的滅絕

讓中國見識「不沉默」的力量!海外維族青年的發聲之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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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經歷沉默、絕望之後,新疆維吾爾族的海外青年選擇無懼地揭開中國「再教育營」的殘酷,以雲端連結彼此,向世界公開營區裡的真相。他們冒險行動的理由很單純,認為大規模的文化滅絕只會埋下仇恨種子,中國政府口口聲聲要藉「再教育營」壓抑「極端主義」,卻正在親手製造「極端主義」壯大空間。

2017年4月,在得知母親被關進新疆「再教育營」之後,定居芬蘭的維吾爾族人,穆拉特.哈利.維吾爾(Murat Harri Uyghur)對鏡頭錄下證言,希望世界對這場大規模文化滅絕、對自己消失的母親,能伸出援手。

但這支影片真正被穆拉特上傳至網路、距離被世人看見,卻是足足一年又一個月後的2018年5月。這一年之間,穆拉特在猶豫什麼?而後又是什麼讓他行動?

他所經歷的,正是全球海外維族人、哈薩克族人這幾年的寫照:先是沉默無聲、感到絕望,最後決定放手一搏。

「開始採取行動之後,你會愈來愈了解中國統治下的『遊戲規則』,」34歲的穆拉特接受《報導者》專訪時說,這樣的改變,來自中共不斷的加壓,他決定不再當沉默的受害者;如今他接受超過600場媒體專訪、曾共同發起維族人網路最大規模串聯,還跟芬蘭等不同國籍的朋友創立了非營利組織「UyghurAid」,與新疆受害者資料庫(Xinjiang Victims Database)合作,一起在全球募款,募集證詞,鼓勵更多受害者發聲。至今,已有超過5,000份證詞被收錄,成為各國智庫、聯合國、人權團體對新疆人權迫害的證據。

身為一位醫生,穆拉特被迫走上爭取人權的擂台。過去兩年,他冒著可能被整肅的風險,以生命為代價與極權共舞,他告訴我們,是兩年前那一通打回家鄉派出所的電話,讓他下定決心走上這條路的。

父母被抓、奶奶過世,隱忍一年後他決定曝光

2017年4月,本是吐魯番當地報紙記者的母親突然被關押,不知下落,人在海外的穆拉特毫無頭緒家鄉發生了什麼事,他問家鄉的朋友,沒人敢說,只能自己低調走訪芬蘭的各政府部門,希望取得協助。直到後來聽到朋友的姊姊也被關押,他才發現事有蹊蹺。於是他直接打電話至家鄉的派出所詢問,而當地派出所的回覆不給理由、不交代下落,亦即沒有罪名就把人帶走;他試了所有管道打聽母親的消息,最後卻換來無數個封鎖。後來他的家被斷了暖氣跟水電,爸爸也被帶走,接著是奶奶的死訊。

「我決定要曝光了,一次用5種語言發表證詞,為自己的家人站出來不是罪。」穆拉特本來顧忌著其他家人的安危,但當政府帶走雙親、傷心的奶奶因此死去,家被莫名摧毀的穆拉特,把忍了一年的情緒化為行動。他不只是上傳影片,向世界控訴中共強押他父母的罪行,還在網路上發起「放我父母自由」行動(Uyghur Muslim: Free my parents),在歐洲各地展開遊說、演講,接受媒體訪問。

很快,他就被「看見」了。

挺身說出真相的清算風險

先是家鄉的派出所打電話來:「你這些作為會有不好的下場的。」對方警告,再有多一篇媒體曝光,後果不堪設想。

2018年7月,穆拉特在北歐最大報紙《赫爾辛基日報》(Helsinki Sanomat)上曝光後,一通中東口音的警告電話立即響起,對方說要給他「敘利亞式的酷刑
敘利亞極權統治超過30年,打壓異己的情報系統與政治獄極為著名。
」。那通電話後的沒多久,穆拉特在街上進行抗議請願時,被一個中東人和一位攝影師沿路跟拍。隨後,當他去柏林演講時,不只是跟蹤,飯店還被闖入,筆電被竊走。

另一次,在他開車坐渡輪從挪威奧斯陸回芬蘭的船上,先是一位模特兒外表的女性可疑地搭訕,上岸後,穆拉特的車子竟在開了10公里後,彷彿計算好一般,突然起火,「如果我那一次沒來得及逃開,我的生命可能已經結束了。」

父母被關,加上找上門、跟進房間的威脅,對一般人來說,足以令其噤聲,但穆拉特卻堅持不退。

「這就像賭博一樣,」他解釋,「我的父母都還在監獄,如果這時候我停手了,我做這些有什麼意義?我必須要繼續!」穆拉特認為,中共的反應,代表他的曝光、政治遊說,起了作用,穆拉特把自己的故事放上檯面,如果他真的受到攻擊甚至失去性命,人們也會將矛頭指向中共。

穆拉特父母最終在2018年12月底同時獲釋、轉往家中軟禁。

如果說這場救援行動有初步成果,穆拉特認為他做對了幾件事:先是透過社交網站和媒體,向大眾曝光自己的身分、為新疆受害的家人作證詞、蒐集更多受害者的資料,而後與芬蘭和歐盟等所屬國家的政府部門、國際組織,如聯合國、國際特赦組織等建立溝通管道,據此累積公信力,才能在實體、線上動員群眾一同援助。

「這就像建立自己的外交網絡一樣,」穆拉特形容,當他在海外國家或是網路世界有影響力,中共為了讓他閉嘴,談判的空間就會出現。

撐起談判空間,更多維族人站出來作證

與極權交手是一場無止盡的戰役。雖然有些維族人因而脫離「再教育營」,但各種數位監控、護照被扣、每200公尺就有檢查哨的露天監獄式生活,都提醒著穆拉特得繼續號召更多受害者上網公開證詞。

今年(2019)2月,中國政府的舉動,讓勇敢作證的人數達到高峰。

當時,傳言指出,知名維吾爾音樂家阿卜都熱衣木.艾衣提(Abdurehim Heyit)在遭中國關押時死亡,引起維族人及國際的關注;隔天,中國官方快速發布艾衣提的一段影片,號稱是2月初錄影的影片中,艾衣提稱自己身體健康,沒有被刑罰,正在接受調查。

幾個小時內,維吾爾人就開始發布自己失蹤親屬的消息。穆拉特順勢發起「#MeTooUyghur」(「我也是維吾爾人」,維吾爾語為「MenmuUyghur」)的社交網路行動,要所有受害者家屬都站出來,公開中國政府的罪行,並要求中國公開說明被關押者的現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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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疆、再教育營、維吾爾族
穆拉特在網路發起「#MeTooUyghur」(「我也是維吾爾人」)等眾多串聯運動。(照片提供/Murat Harri Uyghur)

史上第一次,為數眾多的維族人拿著「#MeTooUyghur」紙板在世界各地現身,讓中國外交部發言人華春瑩在例行記者會上公開反駁:「中國人口有10多億。難道要公布每個人的影片嗎?」

「這是從來沒有看過的,」長期在聯合國人權理事會、美國國會進行遊說的人權觀察組織(Human Rights Watch)中國部主任理查森(Sophie Richardson)告訴我們,過去20、30年,維族社群謹慎低調,他們連彼此說話、聯絡都怕被監視,「在集中營的事情曝光之後,他們突然湧向社交網站上公開自己的身分,要求真相。」理查森觀察,是中國政府讓他們為了家人,放手一搏。

「這是一種勇氣的展現,但世界必須真的看見,回應他們,」但理查森也提醒,現身的維族人不一定都能像穆拉特一樣,躲過汽車起火,或是避開間諜的滲透。

一位在海外居住的維族人,30歲出頭的伊爾金(Erkin,化名),告訴我們他付出的代價。

「所有我在海外的維族朋友都做過一樣的惡夢」

伊爾金是合法在海外居住的,中國情報人員找上他,要他擔任海外情報人員一職。「每天要跟他匯報這邊的情況,」伊爾金說,對方一開始沒有揭露身分,以好友的方式接近,但在伊爾金拒絕加入他們之後,對方立刻傳了伊爾金兩位家人的照片來,顯示情報人員正在他家附近。從此,每一天他都要接對方的電話:「你今天睡得好嗎?」、「你有去參加其他維族人的活動嗎?」情報人員還會傳不同人的照片來,要伊爾金主動去接觸、搜集情報,適時舉發。

「他明白的告訴我,如果我做了愚蠢的事,我的家人會有立即的危險。」所謂「蠢事」,包括跟外國人談論「再教育營」、跟外國人談論他家人被監控的事,或是與像穆拉特這樣的運動分子接觸,「他告訴我,他世界各地都能立刻(啟程)飛去,要我不要妄動。」

為了抵抗這波海外的輿論戰,中國政府的手,向外布得更深、更遠。

一邊是試著靠網路打國際輿論戰、為家鄉罪行作證的海外維族,一邊是中國政府無限擴展的極權之手。這場對抗在今年加劇,伊爾金說,情況愈來愈危急,中國的國家機器洗腦成功,90後一代的維族人,被學校、政府灌輸了政治思想,不敢彼此聯絡,甚至連在歐洲及其他國家的土耳其餐廳都不敢踏入。

伊爾金有至少兩個遠親被關進集中營,他的母親,則在派出所軟禁幾天後釋放,設法託人帶了一封信給他,上頭寫道:「別回來,永遠別回來,就算我死了、你爸爸死了,也絕對不要回到這裡

「所有,所有我在海外的維族朋友都做過一樣的惡夢,夢到自己被關進集中營,被刑求、被警察打、被威脅,」伊爾金坦承,要從恐懼中脫身,唯一的辦法是公開身分地挺身而出,「只有清楚的表達自己的立場,揭露自己的身分,才有無所畏懼的那一天。」他的說法,與穆拉特相映。

但伊爾金還在等待時機。他受訪時小心翼翼,說要等到取得外國公民身分,再公開為人權和家鄉的自由奮鬥,但在等待的過程中,他還是說明為何冒險化名受訪:「當我不在意其他家的事情,當我家受害了,別人也只會冷眼旁觀。」他用這句話提醒台灣,維吾爾族人對民主的台灣社會,有具體的期待。

他們憂心,中國行徑反而助長極端主義

從沉默、絕望、到無懼,有的維族人選擇無所畏懼地向國際發聲,但也有些人,可能無懼地走向極端之路。

穆拉特就心急如焚地說:「我不只是為了維族人,也是為了提醒中國政府。」他解釋自己的行動,按照中國法律,新疆維吾爾自治區內擁有宗教自由,他們在世界各地遊說中國政府停止集中營的政策,「如果社會不正義,中國怎麼有統治的合法性?」

穆拉特說,一旦人們對公平正義完全失去信念,一旦全球維族人發現自己無法拯救家園,極端的想法會蔓延。他努力地創造談判的空間,試圖說服被壓迫的人們,還有和平的方法可能找回希望。

仇恨的種子如今不只是在失去自由的1,200萬少數民族(註)
此為中國2010年第六次人口普查的數字,也是目前中國官方在網路上對外公開的文件中,最近的資料。
心中滋長,同樣失去自由、被關押在集中營的當地漢族,也不可能發自內心支持中共,穆拉特不禁想問,「中國政府為什麼要玩火?他們正在製造仇恨並且讓極端主義壯大,我不想要我的家鄉變成下一個敘利亞!」

同樣以監控、思想審查、文字獄和武力鎮壓聞名的敘利亞,經歷超過30年的極權統治之後,在2011年引發革命,政府幾波強力武裝壓制下,部分人民投身極端主義,至今內戰超過8年,造成數十萬人死亡,1,000多萬人無家可歸,經濟損失超過4,000億美元。

若真的要讓新疆走向和諧社會,穩定發展,穆拉特除了建議停止集中營等壓迫手段,「尊重每個人吧,不管他們是哪個民族!」他說。

中國稱「被拘者已回歸社會」,受害者:無大規模釋放消息

7月30日,新疆維吾爾族自治區副主席艾爾肯.吐尼亞孜(Alken Tuniaz),在中國國務院新聞辦公室舉辦的「建設美麗新疆,共圓祖國夢想」發布會上宣稱,被關押在政府所謂「職業培訓中心」的民眾,90%都已「回歸社會」

我們向三位海外維族人、一位哈薩克族、一位漢族受害者家屬求證,皆無聽聞任何有關新疆大規模釋放的消息。據統計,在過去幾年,有近150萬穆斯林少數民族被拘禁在約1,200座拘禁設施中。中國突然發布如此消息,除了沒有明確數字、國際組織無法自由核實之外,接受《報導者》專訪的受害者家屬還表示,除非他們能夠自由地與家人通訊、新疆地區民眾能夠重獲自由,國際組織、媒體等能夠自由採訪,否則中國政府的聲明,沒有公信力。

他們表示,這樣的聲明,證明了國際施壓、受害人作證、媒體報導有效,也證明中國的確大規模關押穆斯林。而聲明中所謂的「回歸社會」、「就業」,與我們的調查卻是相符,也就是中國政府正在重塑說法,讓拘禁成為職業培訓;而所謂就業,也就是在沒有自由、思想審查、甚至與家人分離的監視與控制下,在生產線上為經濟發展服務。

UyghurAid組織創辦人、維族人穆拉特.哈利.維吾爾(Murat Harri Uyghur)更表明,「這裡面很多人(指被中國關押的受害者)過去是醫生、老師、作家,這遠遠稱不上讓他們回歸社會、就業。」 中國發布聲明後,Twitter上的維吾爾族人社群更發起了 「#ProveThe90%」運動,要求中國政府說明誰被釋放、以及自己的家人在哪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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