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現場【山思而行】

張元植/關於撤退,我想說的是⋯⋯
在7,750公尺處,望向瓶頸及K2山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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喘著氣,我抬頭望向上方的瓶頸地帶。這是一個百餘公尺高的巨大冰塔,也是登臨世界第二高峰K2前最後的難關。滿月穿透清澈的夜空,灑在K2高處的山麓,再被白雪與冰晶反射為柔和的光暈。就算不開頭燈,周遭山稜的輪廓也依稀彷彿。

此地高度8,200公尺,這是個為數不多的人類到過的海拔。我與夥伴阿果(呂忠翰)正緩慢一步步的向K2山巔前進。只要攀越「瓶頸」(Bottleneck),再往上400公尺,也許再過4到6小時,我們就能成為台灣第一個登上K2峰的登山者了。

抬頭,看得見稀稀落落幾個亮點,正在瓶頸冰崖的雪坡上。那是負責架設繩索的雪巴人組成的先遣小隊。他們的頭燈在閃爍的星夜中似乎稀釋了,不比頭頂正閃耀的北極星亮多少。此時他們正費力地在及胸的積雪中,用身體壓出一條路來,並把確保生命的繩索固定在坡面上。我低頭,繼續著呼吸、邁步、呼吸的循環。

不久,跟上了走在前方的阿果,以及我們的雪巴「小達瓦」,他們正駐足仰首,似乎瓶頸那正發生著什麼事。

「They are going down.(他們正在撤退)」走在我後頭的明瑪說。

我再度抬頭,隨著他們的視線,看到那幾個亮點,正由瓶頸冰塔左側的雪坡,緩緩向下移動。此時無線電也傳出沙沙模糊的語音,大意是說上面的雪況不穩定,有引發雪崩的風險,因此先遣隊決定撤退。

如果對K2有一定了解的人,就會知道瓶頸發生雪崩意味著什麼:必死無疑!

回頭之際,只見腳下的山坡上,由攻頂者們頭燈構成的光海,緩緩如退潮般湧回黑夜的闇處。就像我們累積數年的訓練、半年的規劃,為時一個月的攀登。

穿越K2瓶頸,如攀登者的「俄羅斯輪盤」

瓶頸是一座位於K2高處8,300公尺處的巨大冰塔,高約100公尺。由於「冰」本身易受環境溫度影響,常常溶解又再凝結的不穩定特性,瓶頸時常發生不可預期的崩塌。

2008年發生的K2世紀山難,就是肇因於瓶頸冰塔的崩塌,以及隨後引發的連串雪崩。加上攀越瓶頸的唯一路線,是一條位於冰塔底下,寬僅數公尺的岩溝,只要頭上的冰塔或雪層發生任何崩塌,位於瓶頸地帶的攀登者將無處可逃。也因此通過瓶頸地段的過程,在K2攀登者口中常戲稱是在賭「俄羅斯輪盤」。

今年可能是我半個甲子人生以來最魔幻的一年。在諸多貴人相助下,我們發起了一場轟轟烈烈的群眾募資
2019年初,文化人詹偉雄號召發起「張元植+呂忠翰 K2 Project 8000攀登計畫」,在嘖嘖平台上以群眾募資的形式,希望能支持台灣青年登山者張元植及呂忠翰,於2019夏季攀登世界第二高峰K2。
期間許多文化界重要人物無酬參與,包括文化部長鄭麗君、滅火器主唱楊大正、格式設計展策團隊、《週刊編集》總編輯李取中、PlanB創辦人游適任等人。
5月底募資結束,共募得622萬元,這是台灣社會第一個登山群募計畫。
,並在夏天,前往攀登世界上最困難險惡的山峰之一:K2。

6月中,我們甫結束尼泊爾另一座8,000公尺山峰的攀登,帶著調適到最好的身體狀態,以及許多人的期待,飛去了巴基斯坦。經過一個月的攀登,最終我們止步於8,200公尺。

很多人說,撤退比決定繼續前進,更難、更需要勇氣。我覺得這存在某種誤解。對我來說,選擇撤退就只是感覺生命受到威脅,簡單說就是「怕死」。是的,我跟我的夥伴都非常怕死,絕對沒有一般人認為的那種,登山者一往無前笑談生死的豪氣。

比起其他運動,登山運動最特別之處,就是它與生死息息相關。籃球打輸了、跑步跑慢了、撞球沒有進洞,都不會死;但在山上犯錯,死亡就是可能出現的選項。不過熱愛登山的人並不如大家想的,追求遊走在生死邊緣的刺激,簡稱玩命。事實上,登山者往往更懂得生命的價值與珍貴。當生命暴露在狂暴的風雨、崢嶸的石崖、莽莽的野外,直面著死亡的可能時,也是人最能感受對生之熱情與渴望的時刻。

因此對我而言,死亡在登山過程中,永遠只是「可能性」,而非可以接受的「選項」。畢竟,死人是無法感受生命的。所以,當死亡跳脫「可能」而成為即將發生的「未來式」時,撤退就是當下能做最合理的判斷。我們需要的,只是一顆清醒的頭腦,去發現潛伏在身邊死神,當祂準備撲來時,也就是撤退的時刻。

遠離死亡,我想不是什麼特別有勇氣的決定。

不過,在早年,很多人似乎不是這樣看待登山。

拾方方,台灣花蓮鳳林人。1994年5月由北側登頂聖母峰,但在下山途中因來襲的暴雪,就此失蹤,享年28歲。也成為台灣第一位在8,000公尺高山殉山的登山家。由他臨行之前的日記, 也許可以稍加揣測他當年的心境:

「對我自己,我是想在有生命之年,成就自己的心願。登山是我不能放棄的,我也深深瞭解自然力量的偉大,深具完美、創造與毀滅性。我更不能去掌握我是否能在這次的遠征活動中活著回來⋯⋯因為我追求的與別人不同,那就不可用相同的角度與看法衡量,譚嗣同說:『做大事的人不是大成就是大敗。』就算大敗,我也不後悔。」
對當年台灣的先行者來說,每一次海外巨峰的攀登,都是凝聚了許多年、許多人力物力的累積,才有可能使一支隊伍成行,是一生一次的機會。而且,彼時的海外登山,攀登者背負著的,除了自身的追求,還有更多關於國家榮耀、外在贊助的壓力。所以拾方方明明深知自然的毀滅性,仍義無反顧將自己投入到「無法掌握自己生死」的境地,就算底下基地營的領隊不斷以無線電警告說暴風雪即將到來,仍奮力攀上山頂而後殉山(註)
〈成為珠峰的一部份──懷寫拾方方〉(劉克襄,中國時報20090528-9)

我常說,台灣在冰雪技術登山領域,落後歐美大約半個世紀。技術面如此,心態更是。

20世紀初中葉,正是殖民及帝國主義的餘暉之時。尤其二戰結束後,歐洲列強懼於戰爭的殘酷,便將展現國力的雄圖大志,發揮在登山領域。1950年代8,000公尺巨峰的首登熱潮,背後都奏著復興民族的激昂樂句。到了1970年代,攀登者們開始把登山由榮耀國族的壯舉,逐漸內化至探索自身極限與自然未知的個人體驗。其中最具代表的當屬1980年,記者問起剛成功無氧獨攀珠穆朗瑪峰(亦稱「聖母峰」)北壁的梅斯納(Reinhold Messner),有沒有帶著義大利國旗?梅斯納表示:「我登山是為了自己,不是為了國家。」

如今的台灣,我們這個世代的登山已逐漸脫離那些外在於個人的崇高因素。我們攀登時不太會想著「為了讓國旗飄揚在山頂!」對我們來說,攀登時對未知地域的探索、視野的開拓;對自身界線的理解、技藝的提升;又或是被自然的壯麗秀美感動的那些時刻,才是讓我們一次次走進山林的動機。

當登山卸下外在於個人動機的包袱後,撤退就成了全然個人的抉擇。但這並不使撤退成為更加輕鬆的決定。

猶記得我第一次在海外登山撤退,那是2010年,年輕的我一人攀登四川的四姑娘三峰。這是一座海拔5,300多公尺,適合入門者的技術山峰。

那天凌晨,我就著月色與薄霜,蹣跚越過凌亂的巨石堆,在日出時分來到4,900公尺的埡口。風凌厲地颳著,陽光隔著一層薄霧,從右側淡淡的瀰漫過來。我仰頭看著通往山頂的岩石稜脊。只是簡單的攀爬,沿途也有安全繩索。但不知為何,眼前這山脊看起來竟如此高聳又遙不可及,我就是不敢踏出向上攀爬的那一步,腦中一直出現各種我被強風吹下山崖的畫面。

回到營地,風已止,晨間的水氣也已沉降,天空一片湛藍。轉頭看去,三峰的山體矗立在那,靜靜的。我這才發現幾個小時前盤旋在腦中那些念頭,也許都是虛妄的幻覺。我開始好奇,如果那時沒有回頭,再往前進,會是怎樣一副光景?這個疑問持續到今天。

登山,或說任何探險活動,都牽涉到面對風險。一段登山行程,若在登山者的能力範圍內,風險輕鬆可控,於是我們繼續向前。但當情境超過了登山者的能力極限,風險就會呈指數增加,甚至失控。此時撤退就是明智的選擇。但這兩條線中間卻有一個灰色地帶,我稱之為人類意識的「保護機制」。

生物的求生本能,讓我們在危險「真正」發生前,就產生排斥心理。大家可以試著找一個懸崖,或一個大樓樓頂邊緣。當我們一步步靠近邊緣,在離真正的邊緣還有兩、三腳掌的距離時,我們就很難強迫自己向前了,掉下去的畫面會不斷在腦海中撥放。但其實這離真正掉下去還非常遙遠,因為如果場景換到人行道的邊邊,我們隨便就能毫不猶豫地讓腳尖貼齊邊緣。這兩件事在物理上是同一件事 (讓腳尖貼齊某個平面的邊緣),但因為「如果」發生的後果截然不同,心理運作的機制也就大相逕庭。

對我來說,如果將「探險」簡化成一個概念,那就是踏出那距離樓頂邊緣的兩、三步。也就是,拉近我們內心舒適圈與真正物理界線的距離,讓那個由自我受限構築的灰色地帶,愈短愈好。如此,人才能真正開始探索未知。若要詳細展開探險的概念,我想日後會是另一篇專文。

在這個脈絡之下看待撤退,就會出現另些況味。對我來說,四姑娘三峰的那次撤退,就是我被保護機制勸退的代表事件。這樣的撤退內心會扼腕,事後回想會很直觀的知道,那個點並不是我真正的極限?我被擊潰了,但那不是山的傑作,真正打敗我的是自己的內心。

但今年K2的撤退,又是另一個感受。回頭後我並不扼腕,因為我知道,某程度上我已經踏到了大樓的邊緣,再向前可能就是通往死亡的虛空。

回來後,很多人問:「離山頂這麼近而折返,不會遺憾嗎?」

先不論垂直落差400公尺並不能說「近」,就算離山頂40公尺,我想我也會做出相同的判斷。登山不是要讓自己陷入九死一生的境地,在真正的九死一生發生前,就要知道停下腳步。但另一方面,又不能讓內心的保護機制,將我們禁錮在安全感構築的保護膜中,如此我們永遠不會對未知開啟探索。這中間是一個平衡,探險就是嘗試掌握這個平衡的藝術。而撤退,就是那個當下,我們所拿捏的平衡點。

【山思而行】專欄介紹

登山,不只是身體的運動,更是思想的運動。作家夢枕獏花了20年寫就心中最珍愛的題材《眾神的山嶺》後說:「我已了無遺憾。」

上山、下山,懂山、懼山,都混雜著了卻與遺憾。關於「登山」這件事,讓我們先聽聽「登山者」心裡的OS。再度量一下,山與我們的距離,是否也會有了卻遺憾的那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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