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柏逸/催生攝影書的動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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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作者如果不能教育作家,那他就教育不了任何人。也就是說,關鍵是生產的典範特點,它首先是能夠引導別的生產者進行生產,其次能夠為他們提供一種經過改進的機器。而且這個機器能引導越多的消費者走向生產。簡言之,能夠使讀者或觀眾成為參與者,那麼這機器就越好。」-班雅明
註:班雅明(Walter Benjamin)著,《作為生產者的作者》(王炳鈞 譯)(鄭州:河南大學),頁20

不管是在國際或者國內,攝影書作為創作的載體早已風行已久。然而,本文將試著用另外一種方式考慮攝影書,而不只是單純將他視作影像載體,或一種潮流風尚,更甚至一種收藏投資。無論是針對這次有參與買書的人、沒買書仍在觀望的人、對攝影書毫無頭緒的人、準備要進行書本創作的人,我們都可以好好考慮到底是什麼「激發攝影書的動力」。

異質感覺的開顯

很難有明確定義來限制攝影書不斷擴張的活力,所以本文不會替攝影書下規範性的定義。而是轉換方向考慮創作傾向的攝影書所引發的「效果」。嚴格來說,攝影書不是封包好的「訊息」(information),透過媒體不斷向讀者直接傳遞制式資訊或新聞,如臉書、一般展冊、生活風格小誌等等,讓我們清晰、簡單、易懂又無痛的「看見再現訊息」(比方說太強調視覺設計的懶人包)。

相反的,攝影書是用特異方式開啟書的新可能,讓我們想像書的「概念運動」。換句話說,我們在面對攝影書(創作)時,不是被置入既有的感性框架裡,回歸小清新或資本商業操作的生活風格(麻痺的消費再消費,固守個人主義);而是一種新感覺的開顯,重新跳脫既有的感覺框架,激活我們並讓我們瘋狂的愛上。

我們在閱讀創造性的攝影書時,也同時解除資本消費下的僵化個體,經歷痛楚的瓦解自我,跨個體化的重新連結在一起(所以這不是消費的享樂;而更可能是某種詭異、困惑、不安、衝突矛盾的複雜情緒)。

攝影書邀請的體驗

攝影書邀請讀者參與,要求我們跟書產生互動,進行閱讀思考與體驗,進而開啟異質想像的活動力。而消費媒體,則是接連不斷地對我們丟出包裝好的資訊,進而實施生命政治的治理,鞏固同質的制式想像(最終目的是要我們消費)。換句話說,攝影書具有深層問題意識的提問,高度複雜、問題化這個世界,凸顯矛盾與不和諧的張力強度。

攝影書不只是像媒體或消費廣告讓我們「看見」世界發生什麼事;而是邀請我們主動參與、重新「體驗」書本身的運動。相較於制式易懂的訊息封包,攝影書的複雜維度就像一個嶄新的不可能世界。要言之,攝影書不只是世界片段的再現,他本身就是一個微型世界,邀請讀者棲居其中,進而創造新的感知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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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柏逸、攝影書、張乾琦、鍊、蘇文、雙喜、攝影評論
張乾琦《鍊》與蘇文《雙喜》。(攝影/余志偉)
攝影書與激情

當我們偶然遭遇到強力的攝影書時,是會讓人陷入絕爽的愛上(love),而不只是單純的喜歡(like)。後者只是勾起我們的「興趣」(好精緻、做工很棒、好有趣、好有品味、好美、好可愛、好精彩等等),但是最後通常只淪為麻痺的消費與旁觀(鞏固個人主義與品味)。前者關乎的是一種極度私人的體驗,書會狠狠地刺痛我們,激發我們的好奇心,進而轉化到一種未知的神秘之境(可能是某種詭異的感覺),積極的召喚我們參與書的延伸創造(共同體的延伸,但不是照做書的形式或內容,而是延伸創造力的精神)。

攝影書不只是影像載體,他內在運行的實驗性與有機活力,更像是一具肉身、一整個栩栩如生的生命、一個嶄新的(不)可能性、一個未來實踐的邀請。

任何強力的攝影書都有上述特質,他「給予啟發」、「扭轉結構性的框架」、「創造新的感性」。他弔詭的不斷從「非書」重新考慮我們對「書」的認識。他抵抗媒體消費的制式收編,不合時宜的站在時代界線上,重估對於書本的既有理解(他很有可能被當下潮流忽視,因為他總是關於未來的讀者)。

穿越時空的流變肉身

相較於展覽的空間限制,書易於傳播的天性,更能將觀念不斷向外擴張。書在我們深度閱讀與使用的同時(再詮釋、再組織、再脈絡化),複製品也具有了嶄新的靈光(跟班雅明傳統的靈光概念不同)。

然而,如果我們只是輕鬆愉悅又隨意的翻閱瀏覽,那書還是書,你還是你,這種瀏覽並沒有對自己或對世界的觀點產生任何改變。換言之,相較「瀏覽」同質經驗的愜意;「閱讀或使用」一本書關係到「內在的深刻改變,與不斷向他者挪移的異質經驗。」

既然閱讀關於改變,那網路跟書本的差異在哪?為什麼在數位時代要談攝影書?只是對於紙質媒體的懷舊情懷?相較於電子書或藝術家網站,我們在閱讀攝影書時,身體不再只是面對電腦的靜止觀看(單純放大視覺感受);不管是翻閱的節奏、影像的韻律、書的氣味、對紙質的觸摸,都像在觸碰一個「肉身本體」。讀者窮盡自己所有的身體感觸跟書交織在同一平面,更像是某種「流變──書」的體驗(讀者在閱讀書時更像是不斷開放的生成流變,而不是封閉的自我)。

此外,網路媒體存取影像的格式有可能隨著科技進步而改變(誰知道未來jpg或電子書檔的格式不會被淘汰?)。但是,書的物質性卻能不斷的跟未來讀者產生關係,他不會因為電腦或軟體升級而慘遭淘汰(頂多隨著時間氧化變舊),他一直佔有永恆實體的空間,等待著讀者的啟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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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柏逸、攝影書、志賀理江子、螺旋海岸、陳以軒、瑕疵本
志賀理江子《螺旋海岸》與陳以軒《瑕疵本》(攝影/余志偉)
攝影書投射的強力

那麼,為什麼我要讀攝影書?為什麼我們又要做攝影書?

或許,我們可以轉換另個角度來思考,而不是把閱讀跟實作二分,其實閱讀攝影書就是做攝影書。當你從一本攝影書當中獲得啟發時,你也會生產自己獨特的閱讀方式,感受書當中內建的運動。也就是說,當你把生命跟書交融的時候,你會同時結合自己的經驗,創生出獨特的感性,不斷地交織流變,進行解疆域化的生成運動(而不是活在個人或結構性的封閉世界)。

我們會感到攝影書所蘊含的力量,繼續生成下一本書(這不一定只是書,有可能是創作、策展、評論、演講、言說、行動、或者跟朋友分享等等的外在擴展)。換句話說,攝影書「給予啟發」,讓我們積極主動地參與創造,而不停留在被動地消費風格。一本攝影書給的是「力量」,一種抵抗回歸市場消費機制的力量,一種對未知、無限、不可能性的嚮往(暴力衝破個人的感性框架,重新分配既有的感性)。

創作與策展(編輯):主動介入的再脈絡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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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柏逸、攝影書、次根、攝影評論
《次根》雜誌。(攝影/余志偉)

在鋪天蓋地的媒體封包下,任何訊息都脫離原始脈絡,成為逃脫不了意識形態的「再現」。但是,攝影書卻透過創作者對於脈絡的細緻編輯、安排、佈置,透過既有感覺的斷裂重新連結整體世界的體驗。創作者更加「主動介入」書的創作與編輯,而不只是被動的拍好照片交給編輯整理發表。

在這意義下,創作者更接近編輯、策展人、賦予脈絡的人,他不是傳統意義下那個執著拍好照片,透過攝影把世界切割成片段美學形式的攝影家。相反的,他也可以挪用、拼貼、再編輯、再敘事網路上或者別人遺棄的影像,重新的給予一個「新的脈絡」,重新救贖這些過剩的影像,進而產生新的意義(或透過大眾媒體、歷史檔案的影像等等,反轉我們既有的印象)。

當代創作者更像是「拾荒者」,在消費影像不斷汰舊換新的洪流中,撿拾被淘汰賤斥的訊息並提煉新的體驗。創作者就像在書中佈置自己的微型空間,邀請未來的讀者參與(跟展覽很像)。此外,攝影書本身也可以重新佈置成展覽;而展覽也可以轉化成攝影書(不只是死板的展冊)。於是,攝影書的作者就像是小展覽的策展人,不斷編輯組織各種文本間的脈絡關係。

在這個大家都在隨手即拍的時代,今天的創作者不只像本格的攝影家,注重攝影前端的拍攝與技術,有潔癖的只用自己照片抒情說理。當代創作者更有彈性、更傾向拍攝的「後端
展呈形式,作品最後跟觀者相遇的地方。
」,更活躍的使用各種歷史檔案、文件、影像、現成物等等的交織與游移,翻轉我們對既有檔案或歷史的認識,產生新的「視差之見」。這種編輯的體現,可能像經典攝影書的形式、可能像大眾媒體的形式、更可能像實驗又詭異的形式。但假如他看起來像既有的形式(經典或媒體),都不是回頭鞏固被媒體同質化的感性疆域,而是不斷崩壞的逃逸到域外,重新扭轉我們對媒體或經典的刻板印象。
微型宇宙與無限擴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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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柏逸、攝影書、攝影之聲、IMA、攝影評論
《攝影之聲》獨立雜誌與《IMA》雜誌。(攝影/余志偉)

既然攝影書蘊含如此強大的力量,那網路上的大眾媒體是否跟創作無緣?是也不是,他們不是絕對對立(書就是要求主動思考、媒體就是被動消費)。當網路上不斷生成流逝的碎片影像,遇到一個「特別的讀者」,將其當作素材,重新編輯並激活他們的潛力時,也能開展新的生成變化。而網路上的媒體,如果也試著用創造性方式編織並開啟開放性的有機整體(而不是遵循制式整體的封包、或片段化的讓人不斷轉移注意力去消費),那或許也是某種攝影書可能。

究極而言,攝影書不單純是一種可以重複操作的消費類型、僵化的方法學、高級出版社出版的書、獨立出版的小誌、雜誌、手工書的靈光崇拜等等。弔詭的是,他看起來的樣子卻像是上述的任何一種。不過,他更關乎一股「情動」(Affect),一股「催生攝影書的活力」,一種實驗的嘗試,一種朝向未知的探險。攝影書更像是微型的整體宇宙,以及帶有強力的無限擴張。一本攝影書不會只關乎自己,而是關於更多的書(不管是過去或未來作品)、更多的外延世界、以及近乎無窮的再書寫可能。

後記
我希望我們能感受到「催生攝影書的創造動力」,而不是回歸美學、品味、技術、小清新、美好情緒或消費等等的制式框架。值得一提的是,本文提到的「情動或強度」不同於「情緒」。情緒指的是溫暖、幸福、無奈、孤獨、喜怒哀樂等等能辨識的有限感覺;而情動則是無法被限制的,會滲透到我到們身體裡的強力感動
情動不是濫情的情緒,而有可能是極度冷調、抽離、詭異的歧感,這種感覺類似班雅明提到的「震驚體驗」。

此外,我沒有明確指出好的攝影書例子,是因為我不想把鍾愛的攝影書奉為經典,侷限大家對攝影書的想像(不過我們回頭看跨時代的攝影書都有上述特質,他創造新的感知可能,重估書本身,而不是固守書該有的疆域)。其實,當我們遭遇到刺痛自己的攝影書時,一個整體的世界會神奇地不斷湧現。

要小心的是,雖然本文乍看下似乎在崇高化攝影書,但重點不是把攝影書給神聖化(神聖化反而是本文一直抵抗的消費邏輯,市場或藏家機制不都是在神聖化攝影書嗎?),而是鼓勵我們都能進行積極的「聖像破壞」(Iconoclasm),給予攝影書創造性的使用可能。

重要的是,攝影書的生成不只專屬於藝術家或攝影家,我們每個人都有可能透過自己內在的特殊感性,跟書互動、參與書的變動、政治性的打開書的潛在面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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