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龔萬輝/我的電視小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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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節目《康熙來了》倒數停播,像是拖拉許久,一個太晚才標上的句點。早在蔡康永宣告離開的時候,臉書就浮出許多感性留言,畢竟是連播 12 年的長壽節目,青年也變成大叔。我們感懷的其實是時間。

我想起學生時代曾經在深夜宿舍裡,用一台撿回來的電視偷接第四台的日子。那情境低光,瀰漫著泡麵和髒衣味道,幾個室友擠在小小螢光幕前,看著那些華麗喧嚷卻其實蒼白乏味的新聞或綜藝節目,像咀嚼乾草的羊。

那樣的情景似乎召喚了我童年的一些回憶。我的八零年代,那時候當然已經迎來了彩色電視,而家裡原有的黑白電視機仍捨不得丟,擺在飯廳當置物檯。很難想像當初的電視螢幕才十幾吋大,而孩子們時常定時跑到彼此的家,彷彿一群人挨擠一起看電視,會讓那些總是情節重覆的卡通變得精彩一些。那時大人似乎十分縱容我們,卻訂下怪異規矩,說是看電視絕不能靠螢幕太近,距離三尺之內會身中輻射。

我的老家在馬來西亞半島的南端,我們一整個世代的孩子都是看新加坡電視節目長大的。麻六甲以南的透天厝,屋頂天線都架得比天高,從來無懼雷劈,只為了接收從南端傳來的微弱電波。一方面當然也因為本地的中文節目當時選擇太少也太粗製濫造。而電視變成普及家電之後,我們也許就是第一代的電視兒童。

當時的電視播放美國和日本的卡通,變型金剛、閃電貓、美少女戰士那些,現在YouTube上聽到主題曲還是會無比懷念。而電視台在午間則會播放日本連續劇(當然一律是中文配音),早在九零年代日本偶像劇浪潮來襲之前,我的偶像就是山口百惠。我記得她總是扮演生病或殘疾的女孩,眼淚汪汪挨在三浦友和的懷裡哭。

在網路還沒有來臨的年代,電視也許比書本的文字跨越了更遠的國界。電視哺育我成少年。我在電視上看過許多台灣的三廳電影,以及深夜裡重播又重播的七零年代的香港武俠片。一直到最後節目播完,就會放一首新加坡的國歌,代表一天真正地結束了。

許多年以後,我才驚覺,身為一個馬來西亞公民,但長年累月都在收看對岸的電視,其實是一件非常怪異的事。我們看對岸的新聞報導,對每一個新加坡藝人瞭如指掌。且更讓外人驚訝的是,南部人竟然還會收看現場直播的新加坡國慶典禮。

電波傳送而至的地方,潛移默化地接收了鄰國政府的各種政治宣導,甚至影響了學校教育方針。八零年代新加坡宣揚「多講華語、少說方言」政策,如李光耀一貫的手勢,企圖消弭各籍貫方言(福建話、廣東話、潮州、客家⋯⋯)的分歧,其實也無意中改變了南馬一整個世代的語境。我記得小學那時,在學校用方言還會被罰,如今回想起來匪夷所思。

中學畢業之後,我離開了馬來西亞,到台灣唸書,第四台的電視節目才真的讓人眼花撩亂。午餐時間總是捧著便當,配學校餐廳裡午間播放的電視新聞。每個新聞主播總是以一種非常急促的、焦慮的語氣,要吸引你的注意。彷彿只要錯過了一刻新聞(即使只是機車路上滑倒這樣的小事),就會像《地心引力》飄流的太空人一樣,和這個世界永遠地脫節。

90年代馬來西亞才真正有了收費的衛星電視,引入了香港、台灣和大陸的節目。有時候遙控器亂按,比較港台、新馬和中國大陸的主持風格,真的各有不同,十分有趣。而後每個人都看吳宗憲,每個人都知道中國好聲音。

我那時已經離開了老家小鎮,在吉隆坡工作。每次放假回家,母親總是陷在懶人椅上,追看台灣的鄉土劇。陪母親看連續劇,是我們彼此之間平靜而親暱的電視時光。我那時大概每個月才回家一次,竟也可以毫無困難地銜接回之間錯過的劇情。而我的母親則開始叨叨絮絮向我敘述大段我所錯失的角色遭遇和起伏。她毫無置疑地接受了鄉土劇那冗長無絕期的情節,彷彿如此,人生就可以回復到一種好人壞人終需有報的簡單邏輯裡。然而母親往往耐不住睏,片尾曲沒播就已經呼呼睡著了。而我一個人留在午夜的客廳,任電視重播陳年舊劇,才發現少年時看過的影像,因為畫素太低或膠卷發黃的緣故,此刻看來竟是那麼粗糙而面目模糊。

今天的電視節目,早就跨越了地域的侷限,資訊滿溢而出。小鎮上那些曾經架高又架高的魚骨天線,空置無用,益了憩息的鳥類。而不久之前才被稱為影像世代、MTV世代的我們,如今也漸漸被網路之潮給淹沒,成了過氣的名詞。

電視和電腦的分野越來越模糊,功能互涉,工作不忘娛樂,追劇不忘收email。有時我會懷念以前看電視的純粹,像是我們如今開始惆悵地話別康熙,即使這個節目在後期那麼地疲軟而蒼白。第一代電視兒童就這樣長成了大人,然而近年竟然連電視都少看了。好像也沒有一定要追的劇集,好像想看的什麼網路上也隨手都有。有時打開新聞,仍是慘案。現實世界果然沒有卡通裡的機器人蹦現出來拯救世人,人生也不曾像是綜藝八卦那麼簡單易懂。我的電視小時代,好像早在一個長壽節目停播之前,就已經悄悄地嘎然結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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