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米果/別以為自己總是「正常」的那一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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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幾天,大家都不好受,要想辦法在某些媒體失序暴走且看似比殺戮本身還要殘忍的標題用詞之中保持冷靜,還要在類似臉書等社群平台之中,跟不同觀點的人筆戰或沈默、解除好友關係或被解除,網路人際關係大洗盤,彷彿之前的捷運無差別攻擊事件又再一次復刻重演。我們照例又看到喊殺喊打成為主流民意,如果不加入鞭刑與加害者家屬連坐的按讚行列,或者選擇不參加速審速決的連署,甚至不對反廢死表態,很容易就被貼上「跟殺人兇手一樣冷血」的標籤。

許多人主張的「正常」似乎架構於種種針對「不正常」的歧視與污名化之上,因為正常人需要安全的環境,所以那些不正常的主體都失去「人」應該有的對待,而成為必須被強制隔離和預防性列管的「不定時炸彈」。

最近的氛圍讓許多想法跟發言都要小心翼翼,人們的集體憤怒一旦被挑起來,往往失去冷靜對話的可能,如果可以立即殺了那個殺人的人,或揍他一拳,是最簡單的正義。於是我想起2012年閱讀小林泰三的小說《腦髓工廠》,每次發生無差別攻擊事件,都會想起這個短篇。

故事設定在一個虛擬架空的日本,應該是發生在未來或者是與現實平行的空間,但也具備相當擬真的現狀投射。有鑑於「犯罪者不該被處罰,而是被矯正」的法律主張,讓犯罪者坐牢和抹煞他們存在事實的死刑被取消了,改為實施矯正犯罪者的計畫。某些犯罪者藉由矯正計畫找回善良本性,重新被社會接納,但有些人無論如何矯正,都會再次犯罪,於是有研究發現,「這些人的腦欠缺正當的均衡,因此良善的本質遭到扭曲和傷害,他們也是某種被害者。他們並非出於自由意志選擇作惡,而是腦部構造使得他們不得不這麼做。

於是眾人贊同的方向是「矯正犯罪者的腦部環境」,因而開發出「人工腦髓」,大約是一個蘿蔔大小,插入腦內的過程會翻白眼還會口吐白沫,但正式跟人腦密合之後,藉由程式操控,讓腦內各種迴路能夠正確運轉,壓抑某些異常活絡的慾望,讓犯罪者裝置這類人工腦髓,回復到正常人認同的正軌。

法律一提出,立刻獲得通過與實施,與犯罪內容無關,只要經過法官判定必須裝置人工腦髓,案件就算審理結束,因此法官這類的工作由基層菜鳥公務人員擔任即可,辯護律師也免了。經判決插入人工腦髓的這些有犯罪前科的人,因為有了「腦部正常運作的保證」,反而比沒有犯罪紀錄的一般人,更容易獲得社會信任。不久之後,裝置人工腦髓的對象從犯罪者擴展到準犯罪者,任何被質疑有犯罪可能的人,譬如不良少年只要曾經接受輔導就要插入人工腦髓,其他就算是輕微的小罪,也必須趁早摘除剛萌芽的犯罪種子,即使沒有任何實體犯罪的證據,只要言行舉止和他人有所不同,個性較為強烈,或整天足不出戶在家打電動,大量收集或購買漫畫或DVD的人,都要被強制安裝人工腦髓,改而親近健康的戶外運動或聽古典音樂,符合一般人要求的「正常生活」。

政府也透過人工腦髓的強制政策,讓沈迷邪教或有偏激政治思想的人接受矯正,一旦這些極端的脫軌者逐漸消失,稍微跟正常標準不一樣的人就顯得礙眼,譬如插隊買東西的人,上課老是在發呆的學生,把太陽塗成黃色的幼童,都要被強制插入人工腦髓矯正。

為了怕被旁人懷疑自己和他人不同,主動提出插入人工腦髓的國民越來越多,漸漸地,只要在普通的街角理髮店,委託取得執照的理髮師,任何人都可以要求在自己頭上安裝人工腦髓。有些人只是因為走路的方式與他人不同而提出申請,有些人因為賴床或是作息日夜顛倒,或是看電視節目與他人的感想不同,因為擔心被旁人視為異類遭到歧視,紛紛申請安裝人工腦髓。

人工腦髓必須定時更新版本,否則因為版本過於老舊,不小心說出「他媽的」這類髒話時,會引起周圍人群恐慌。而到了中學時期還擁有「天然腦髓」的少年變成稀有物種,同學跟家長都警告他,遲早要去安裝人工腦髓,唯有如此,那些沒有意義的負面情緒才能獲得控制,才不至於造成他人困擾。

透過人工腦髓下載的程式,人們全部按照這個程式行動,擁有天然腦髓的少年得到一個恐怖的結論:

「這個安定的社會靠著完全奪走人們的自由意志才得以成立!」

看似科幻小說題材,但這故事被歸類為恐怖小說,已經是第三次閱讀這個短篇,還是感覺毛骨悚然。

當人們要求正常與渴望安全的同時,是不是也對那些「非正常者」揮出殘酷的巴掌,我們以為的正義或嚴刑,會不會把那些「無差別攻擊預備軍」狠狠推向「無差別攻擊實踐者」的行列,不只是推,還用力踹。

自以為「正常」的人捍衛「正常」的領域,然後把那些威脅到「正常」的個體或家庭逼往更為邊緣的懸崖,只差一個腳後跟的距離就墜落。社會普遍對於異常的忍受程度不高,譬如過動的小孩,或是任何在身心表現稍微有些狀況的學生,以及個性較為激動或顯得孤僻的同事,很容易就成為其他人排斥的目標。

尤其在重大的無差別攻擊事件過後,要求「不正常者」強制就醫的聲浪就飆高,但有多少人對於精神科就醫紀錄充滿歧視,私底下說那些人是「神經病」、「瘋子」、「肖ㄟ」、「腦袋不正常」,以及「不定時炸彈」。職場之中,又有多少人拿同事的憂鬱躁鬱作為排擠的藉口,甚至成為升遷的阻礙。就算現在多數門診更名為身心科,但是察覺自己身心出現狀況還能如感冒或腸胃科門診一樣掛號的人,誰不是小心翼翼,怕被貼上標籤。即使知道就醫的重要,但家人如果不支持,那又變成親戚之間被指責為丟臉的箭靶。

這類無差別攻擊事件發生之後的社會氛圍,就好像小林泰三筆下的人工腦髓工廠已然出現。這幾天,許多人忙著替別人安裝人工腦髓,同時也摸摸自己頭顱的人工腦髓是不是如期運作,任何與「正常」表現有所偏差的目標都被視為潛在兇手,最好被強制隔離,不能混入人群過正常生活。 我們周遭被身心疾病困擾的人何其多,說不定自己也多少意識到情緒無法找到出口的焦慮或消沈,但因為恐懼污名化而繼續逞強,結果就是不知哪一天遇到熬不過的關卡就拉開引信,爆炸了。歧視與污名化可能比疾病本身還要讓人無力去面對。

我們渴望安全和良善,同時我們也要學習接納這世間的不完美,畢竟誰都無法保證自己永遠都有辦法站在正常的這一邊,也無法鐵齒自己或自己的家庭不會成為被「正常人」驅趕的對象,可能直到那時,才有辦法體會同理心的柔軟,是多麼艱困的修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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