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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戒嚴生活記憶】陳翠蓮/一個黨國青年的成長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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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60年代,台灣開始出口替代政策、經濟成長率逐步呈現兩位數走向;同時,戒嚴體制穩固確立,政治教化深入社會肌理。我出生在1961年,正好成長在這樣的時代。

從進入學校教育開始,如同進入了黨國價值的生產工廠。國小時,一早教室的播音喇叭傳來「反攻、反攻、反攻大陸去;反攻、反攻、反攻大陸去」的歌聲,幼小身軀踩著「一、二、一、二」的節奏踏步,到操場朝會,整隊、做操、聽師長訓話。教科書裡〈蔣總統小的時候〉、〈勤勞的蔣總統〉、〈愛國的蔣總統〉、〈偉大的蔣總統〉,一再提示領袖的天賦異稟,提到「蔣總統」要空一格,聽到「蔣總統」要正襟危坐,以示尊崇。每年10月31日,學校會在禮堂擺設標誌著「恭祝總統Х秩晉Х華誕」的香案,一班一班的小朋友前往行禮如儀,就會分到粉紅色、好吃的「壽桃」。

像神一樣的領袖,竟然在我國中一年級時「崩殂」。這日,學校原本要舉辦園遊會,突然宣布停止。接下來的一段時間,所有娛樂活動全部禁止,報紙變成黑白兩色,電視新聞主播日日以哀傷的聲調報導「偉人驟逝、天地同悲」,學生們則在手臂上別著黑紗,學唱秦孝儀作詞、艱深拗口的〈總統蔣公紀念歌〉(後來改成「人類救星、世界偉人、自由燈塔、民主長城」的普及版)、背誦「余自束髮以來即追隨總理革命」的〈蔣公遺囑〉。

蔣介石的遺體安置到大溪「陵寢」之前,先移到國父紀念館供民眾「瞻仰遺容」,靈車行進沿途,所有機關、學校全部被動員。我的學校在今日建國南路上,當天附近各學校師生都被派到仁愛路人行道上,擺上香案等候,靈車駛近時集體下跪、迎靈叩拜,場面甚是壯觀。

我們也被動員前往國父紀念館「瞻仰領袖遺容」,從上午8時開始排隊,在蜿蜒不盡的人龍中苦候,終於在傍晚時分進入大展演廳。台上躺在棺木裡的蔣公看起來有點恐怖,但廳內有不少民眾激動跪拜,哭號之聲此起彼落,同學們也掩面哭泣。此情此景讓我感到十分焦慮,不禁自責:怎麼哭不出來?怎麼這麼「不愛國」?

高中聯考前兩天,中共戰鬥機駕駛員范園焱駕著米格十九軍機「起義來歸」,成為反共宣傳的焦點,聯考作文題目竟然改為〈米格機投誠的啟示〉,許多同學一時之間不知所以、當場傻眼。

高中3年,正是台灣內外政治情勢巨變的時刻。高一上,第三次中央民意代表增額選舉期間,黨外候選人陳婉真、陳鼓應在台大校門外樹立「民主牆」,國民黨方面則設置「愛國牆」作為抗衡,我總是在放學後前往,擠在人群中圍觀。突然間,「忠實盟友」美國宣布與中華民國斷交,一時之間舉國震動。在北一女就讀的朋友說,消息傳來當日,教官帶著她們繞著操場、舉起拳頭,一次一次高唱〈我愛中華〉。我所就讀的女校校長則在朝會中慷慨激昂陳詞,並拔下手中的結婚戒指,宣稱捐出做為「獻機報國」之用,台下女學生們一片驚嘆之聲、崇拜不已。

中國青年反共救國團印製了貼紙、發送各校,憂國憂民的我將這印著「只要有我在、中國一定強」字樣的貼紙置於案頭,日日默誦,自我惕勵,決定投考台大政治系,從政報國。

密集的愛國教育、領袖崇拜,讓我不知不覺間成為標準的「黨國青年」,卻也與父母親的距離越來越遠,親子關係日益緊張。父親厭惡愛國宣傳,我則高度認同,一次收看電視轉播「國慶愛國同心晚會」,我跟著哼唱〈中國一定強〉等愛國歌曲,父親不堪其擾,冷不防啪的一聲關掉電視機,惡聲說道:「唱什麼亡國歌!」我忍不住指責他「不愛國」。後來在吳念真的電影《多桑》裡面看到類似場景,孩子們指責為日本隊加油的多桑是「漢奸」,才知道我「不愛國」的父親並不是特例。

高二這年,美麗島事件爆發,報紙上一片撻伐,我總是在晚餐時大發議論,複誦著「陰謀分子、居心叵測、顛覆政府」之類的說法,講得義憤填膺。父親看我中毒之深,搖頭叨念著:「完了,完了,我的女兒頭殼壞去了!」氣得晚飯都不吃了。爭論中,激動的父親提到:「你什麼都不懂!你根本不知道二二八⋯⋯」話到嘴邊就被母親喝止:「嘪講啦,囝仔人出去會亂講⋯⋯」

母親也阻止我投考政治系,擔心熱血衝腦的我會成為政治犯。

高三下學期畢業前夕,訓導主任透過廣播點名近10個學生到訓導處,我也是其中之一。主任說:「這次美麗島事件這些壞人全被逮捕、事件順利落幕,就是因為有許多愛國青年。」她拿出一個個A4大小的牛皮紙袋,正色說道:「你們各位都是愛國青年,回去把資料填一填,以後進入大學要『為國家服務』⋯⋯」我很天真地舉手發問:「可是我們還沒聯考,怎麼知道會在哪個大學?」主任嚴肅地回答:「不用擔心,到時候自然有人會和你們聯絡!」

哇!不得了,這個既神祕又榮耀的「為國服務」的機會!我興奮地拿著牛皮紙袋回家,告訴父母:「我要當長江一號了!」完全沒有意識到黨國竟然利用青年純潔的愛國熱忱,進行校園監控。

整個晚上,父母眉頭深鎖,低語到深夜。第二天清晨,父親禁止我填寫資料,他說:「你頭腦不清楚,很多人會被你害死!」這日,我傷心地哭著到學校,婉拒了訓導主任給的報國機會。

但也就在同時,高三下學期,林宅血案發生。看著《中國時報》全版報導,一股寒氣從背脊往上爬升,事情就發生在2月28日,再怎樣遲鈍的人也有所覺知,我開始感到混亂、懷疑。

即使是鋪天蓋地、悉心打造的黨國信仰體系,也不可能天衣無縫。一旦察覺其隙縫,開始檢驗,就是神話崩解、價值重構的時刻了。

(閱讀英文版,請點:Life Under Martial Law: The Miseducation Of A Party-State Yout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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