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去城市記憶的花蓮香榭大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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河流孕育了城市,日治時期的紅毛溪、如今居民口中的溝仔尾,就像是花蓮市老街區的母親之河。隨著商業行為蓬勃發展,寸土寸金誘使人們把溝仔尾以水泥加蓋,花蓮縣政府更打算將此地打造成全長約1.4公里的「日出香榭大道」,鋪上要價3億元的花崗石,規劃行人徒步區,地方人士憂心,此舉不僅葬送了城市了記憶,缺乏民意基礎的工程建設,將成為市區交通阻塞夢魘。

台灣文學家王禎和在作品《玫瑰玫瑰我愛你》中,曾以溝仔尾早年茶室酒家盛況為背景創作,描述飄洋過海投身越戰的美國大兵,利用休假時間到台灣買春,花蓮地方政商人士為了賺取白花花的美金,利用教會成立「吧女英文速成班」,培訓出吸引美軍上門消費的酒吧女。

小說家王禎和筆下的市民風貌

小說故事是虛構的,但溝仔尾早年因風月場所密集,帶起周邊賣唱歌舞女子、賣藥江湖郎中聚集,民生百業如雨後春筍般蓬勃發展,小吃攤、西服店、戲院、撞球間等娛樂場所,萬般皆是真真切切地曾在此地留下蹤影。

春日下午,地方文史工作者、O'rip生活旅人工作室負責人黃啟瑞──邊細數溝仔尾流金歲月,一邊帶領著民眾漫步於溝仔尾巷弄間,還原早年常民生活樣貌。

影片/好作設計工作室

「溝仔尾的身世,就像是花蓮這座城市的身世,」導覽才剛開始,黃啟瑞已先替溝仔尾歷史地位下了註解。日治時期以前,溝仔尾尚未出現在地圖上。直到花蓮港開通,並成為東部貨運樞紐。沿著花蓮港將貨物運送往返花東縱谷奇萊平原的鐵路,慢慢帶起了周邊發展。 然而中央山脈的地下水沿著奇萊平原往低窪流,讓花蓮市一帶遍佈著湧泉與沼澤,日人為了開發,在如今自由街一帶挖了條大排水溝,也就是後來的居民口中「溝仔」。

每當說起這段歷史,黃啟瑞忍不住替溝仔尾惋惜,類似的人造河流如京都白川、高瀨川,都還有個正式的名字,周邊盡是文化景觀,溝仔尾卻只有口語相傳留下來的稱呼,甚至還可能變成複製歐洲風情的「香榭大道」。

黃啟瑞表示,日治時期的溝仔尾,兩岸曾經種滿著柳樹、蜻蜓成群飛舞。前身是朝日公學校的花蓮市明義國小,小學生放學後會在溪裡頭摸蛤仔、抓泥鰍,甚至還一度可以在溪上划船。過去溝仔尾街區房屋大多是日式木屋結構,一旦不慎發生火災,火勢往往蔓延上百棟,這時溝仔尾的水源,就成了最大滅火功臣。 自幼與太太兩人都在溝仔尾長大的花蓮市主計里長張憲聰,形容自己是「眼看著它起高樓、又眼看著它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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溝仔尾。花蓮。
花蓮最後一個茶室在溝仔尾。(攝影/林靜怡)

張憲聰回憶,民國40年代,溝仔尾被政府列為合法管理風化區,用來滿足撤退來台的榮民生理需求。不久後又成立了軍中樂園,讓溝仔尾名聲開始大鳴大放。太太家中經營便是赫赫有名的東南茶室,白天太太在駕訓班當汽車教練,晚上回家後還得協助家中管帳。

張憲聰表示,當時因為租金低廉、生活機能豐富、工作機會多,來自台灣各地的移民,總習慣選擇以溝仔尾當成第一個落腳處,讓溝仔尾集結了全台各地風俗民情。如祭祀中心五府千歲廟,便是一名從台南來此地經商的人家所興建。早年花蓮夜間娛樂選擇少,溝仔尾就像是不夜城般,從早熱鬧到晚。

民國40年花蓮發生大地震,地方政府為籌措賑災基金,核准花蓮縣商會在自由、明義街間水溝上,建造74間店面兼住家之二層樓木屋出售。民國66年,溝仔尾又成為了41戶火災受難戶收容所,讓溝仔尾一度孕育著許多「溝上人家」。

直到民國94年,花蓮市公所在考察韓國清溪川後,決定仿效首爾在城市裡打造水岸廊道,拆除溝上人家,重新整頓溝仔尾。居民因擁有地上物的產權,群起抗議拆遷卻仍未果,最後只能黯然離去。加上北迴鐵路通車後,花蓮火車站搬遷,溝仔尾風華迅速凋零。

傅崐萁獨鍾「硬體大建設」,1400公尺造價6億多

縣長傅崐萁上任後,高舉著將花蓮打造成「台灣東大門」建設大旗,自然也不會錯過溝仔尾一帶。原本座落在溝上二座日治時期遺留下來的福住橋與福住橋二號橋,才剛被列為縣定古蹟不到半年,就遭縣府以「程序不完備」為理由撤銷。於是怪手再度駛進溝仔尾,不顧地方人士反對,強行將福住橋支解成碎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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怪手拆除溝仔尾部分房舍。(攝影/徐歷權)
怪手拆除溝仔尾部分房舍。(攝影/徐歷權)

一名長年擔任花蓮縣都市計畫委員的人士透露,打從前縣長謝深山時期,花蓮縣政府針對溝仔尾區域做過舊都心整體規劃、洄瀾雙心規劃、老街再生計畫等三份報告,不同專家學者團隊歸納出來的結果,都認為應該將溝仔開蓋後重新整治,打造成極具歷史文化價值的老街區。

然而該名人士批評,現任縣長傅崐萁卻絲毫不管專家學者建議,眼中只有個人利益,讓龐大的工程經費在背後作祟,執意將此地規劃成香榭大道。「一座進步的城市裡頭,藍帶與綠帶作為重要,溝仔尾明明可以作為滋養花蓮市的藍帶,縣府卻非要採取倒退30年的作法。」

根據花蓮縣政府提出規劃,香榭大道將從林森路延伸至南濱路,總長約1,400公尺,全區為人行徒步區。其中最引人詬病的是用來鋪設地面的花崗石,縣府比照東大門夜市,選用中國泉州白花崗石、印度黑花崗石,讓光是鋪路的經費就高達3.8億元,總工程經費6.37億元。

由於工程規劃由花東地區永續發展基金支應75%經費、交通部負擔15%,花蓮縣政府自從103年向行政院提案後,因道路花費龐大引發質疑,如今已經遭到中央退件6次。但縣府依然不死心,改以自籌款3億元送入議會,引來議員莊枝財痛批縣府此舉是希望讓自籌款先通過,來逼迫中央就範,編列剩下的3億多元。

里長張憲聰用「又愛又恨」四個字,道盡了地方居民對於香榭大道工程的想法。他表示,隨著商圈沒落,老一輩居民自然希望能夠重新找回溝仔尾盛景。然而縣府在規劃香榭大道時,卻沒有與地方充分溝通,規劃出不准車輛進出的行人徒步區。

張憲聰直言,花蓮目前除了假日,平常外來觀光客不多,地方人口也不足,不像台北西門町,沒必要將溝仔尾打造成形成徒步區,假如說縣府的用意是希望讓香榭大道作為前瞻性工程,「那未免也走的太前面了吧!」

張憲聰表示,溝仔尾一帶有專屬溝仔尾自己的味道,確實有潛力打造成特色街區,但香榭大道只會讓兩旁商家賺錢,卻把交通不便、髒亂吵雜留給周邊居民,難以取得多數民眾的認同。

三代以來都在溝仔尾開店的居民表示,香榭大道明義街路段上白天跟傍晚有接送小學生上下學的車輛、還有佛寺參拜的老人家、台電進出的員工、文創園區的旅客,難以想像之後封街禁止車輛進出後造成影響。加上花蓮市區停車位不多,明義街上的停車格是最好的選擇,希望能夠保留原地規劃。

即使觀光建設帶來了人潮,地方商家也憂心,生意一好房東店租跟著漲,當租金漲到無法收支平衡的時後,只能被迫離開溝仔尾。部分商家也懷疑,縣府將香榭大道停車格劃置在徒步約需20分鐘遠處,缺乏妥善停車配套的香榭大道,真能吸引遊客願意走遠路徒步前往?

從小居住在自由街的陳姓住戶,拿著居民自發籌組團體「自由溝仔尾」夾報頁,逐項指出香榭大道缺失。他表示,花蓮市大條的橫向道路本來就不多,扣除溝仔尾自由街明義街後,只剩下中山路跟和平路,屆時勢必造成花蓮市區交通大打結。

他無奈指出,縣府一邊說蘇花改通車後,大量湧入的觀光人潮,需要靠拓寬縣道193來分流,但在人口商家密集、遊客停留過夜的花蓮市區,卻反其道而行,改以封街不讓車輛進出。等於是切斷花蓮市交通主動脈,外圍拓寬再多道路也無用。

溝仔尾居民、花蓮市前民意代表蔡烈旗也表示,溝仔尾一帶住戶大多年邁,房屋也多半年久失修,縣府在規劃時應考量當地老一輩居民難以久行,加上花蓮縣內大眾運輸並不發達,需要代步工具輔佐。或是一旦房屋需要整修,工程車輛無法進出該如何因應?

他批評,明明花蓮本身就特產大理石,縣府卻只有圖利特定廠商。與其花3億多元採購國外的花崗石,不如直接把經費換成百元鈔鋪滿地面,再以透明強化玻璃固定,讓外人看看香榭大道是如何用重金砸出來的奇觀。

對於外界質疑,縣府發出聲明稿反駁,台灣公共建設三年一小修、五年一大修成為普遍的陋習,讓國家預算永無限制的耗費;反觀葡萄牙、義大利、西班牙、希臘與愛爾蘭等歐洲五國經由在地千年前遺留的教堂、城堡及歷史建築等文化遺跡,吸引平均每年3、4千萬的觀光人潮,台灣也應該思考如何用長遠的眼光看待公共建築。

縣府聲明強調:「花崗石材具高抗壓強度、耐磨、使用年限長,一般花崗石鋪面厚度僅1公分、高壓混凝土磚厚度約3至6公分,日出大道地磚厚度達10公分,所引領的百年經典公共建築永續經營新思維卻非透過數字可估算,無價。」

蔡姓居民指著住家客廳內的窗框無奈表示,先前溝仔尾加蓋後,讓道路比屋內還高,每逢颱風下雨,汙水勢必淹進屋內,只好花錢把地板鋪高,房子也跟著變矮。如今若還要鋪上厚度達10公分的花崗岩,不知道房子一樓還剩下多少空間可以活動。

為了審查香榭大道開發案,交通部觀光局20日將派員到溝仔尾現勘,花蓮縣議會也於翌日召開公聽會,盼縣府能夠傾聽民意,還給當地居民一條專屬花蓮特色的溝仔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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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蓮。溝仔尾。傅崑萁
溝仔尾街道。(攝影/林靜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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