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作品最大的危險不是火藥,而是成不了藝術──專訪藝術家蔡國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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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年的等待,從英國到美國,繞了一圈回到家鄉泉州,在北端的孤島上,400個村民們展開祕密行動,《天梯》從最初僅存於蔡國強腦中的想像,終於炸向天空。

Art Taipei(台北國際藝術博覽會)展場一隅,分屬3家不同媒體的記者,被帶進隱匿於白牆後的小房間,與這一牆之隔的大廳,正在放映Netflix最新原創的紀錄片《天梯:蔡國強的藝術》。片中主角今天上午才從桃園機場落地,在飯店房裡自行將頭髮修剪整齊、穿上淡藍色的襯衫,抵達這木板隔起的祕密空間,等待我們的來訪。我坐在他左側的沙發空位,將錄音筆盡可能的朝他推近,想起在採訪前,誠品畫廊的經理張海平特別提醒:「蔡(蔡國強的暱稱)平時講話很小聲,你到時記得靠近點、聽仔細。」

這位談話總是輕聲的中國藝術家,卻以火藥炸出撼動世界的巨量分貝。

他曾在紐約東河上,橫跨曼哈頓到皇后區,以1,000個安裝電腦晶片的火藥,炸出一座座移動的彩虹;也曾在白日的上海黃浦江,以煙霧繪出三段式水墨般的煙火史詩。他挑戰難以控制的火藥,用爆裂傳遞細膩深層的藝術性,從一個在家鄉劇團畫佈景的畫師,成為一個用火藥的人。

關於火藥的最早記載,可追溯至北宋宰相曾公亮所寫下的《武經總要》。在這40卷書裡,不僅記錄各式火藥配方,還包括世界第一支火藥火箭。蔡國強與這位被後世稱為「軍火啟蒙之師」的曾公亮,來自同一個家鄉──福建泉州。蔡國強曾說:「故鄉是我的倉庫。」火藥、帆船與風水,這些故鄉元素一路跟著他,29歲到日本、38歲到美國,如今58歲的他,仍不斷從家鄉的寶庫裡拿取創作靈感,再帶往各地。當年住在泉州市東街的「男孩蔡」,還不知道將來有一天,離家不遠的一座北方小島,將成為他藝術作品實現的場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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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家蔡國強作品《天梯》。(Netflix提供)

2015年6月15日凌晨4點50分,一條引信在泉州惠嶼島成功點燃,巨響燒起一道金色天梯,緩緩向上。從引信燃起到最後一截梯子成為灰燼,這短短的150秒,卻是等了21年才完成的夢。它曾被熄滅過3次:最初在1994年的英國巴斯(Bath),因天氣惡劣宣告中止;第二次是2001年的中國上海,911事件後使得各地恐怖威脅升高,計畫再次擱淺;第三次在2012年的美國洛杉磯,官方顧及森林的野火風險,最後撤銷了申請許可。

這件一再失敗的作品全名為《天梯:為外星人做的計劃第20號》,是蔡國強80年代赴日發展時,撇開東西方二元對立問題,轉而談宇宙、談外星人、談生命所創作的「與外星人對話」系列作品之一。《天梯》前3次的失敗不在技術因素,而是缺了一點內在的運氣,從小與奶奶學習風水的蔡國強相信,除了要克服如何讓6,200立方公尺的大白色氣球拉高升天之外,想順利燃起這個高達500米、重達5噸巨型創作,天時地利人和,缺一不可。

和蔡國強工作多年的日本技術總監辰巳昌利,一路看著《天梯》失敗又再啟,他認為「藝術沒有所謂的失敗或成功」,蔡國強則說:「不是每個都可以重來一次,有的放在原來的地方就好。」看待未能成功的作品,他豁達,但從未捨棄,並為它們逐一編號,歸檔在他位於紐約下東區的工作室檔案夾裡。

蔡國強的工作室有個檔案部門,專為他的作品整理分類。創作概念上,蔡國強也有一套自己的分類系統。在《我是這樣想的》一書裡,他談起這套系統:「有的時候,我將藝術作品以『生』、『死』來區分,有的作品概念則是『藥』、『治癒』,這是對生的關懷和嚮往。而像焰火的作品,就算是奧運會的盛大焰火,我都將它們分到『死』的類別。它們在瞬間中消滅了自己,華麗聖誕一瞬消失,你可說它們贏得了永恆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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藝術家蔡國強旋風來台出席自己的紀錄片《天梯:蔡國強的藝術》放映活動。(攝影/余志偉)

蔡國強很早就認知到人有生死,從2歲半起,他成天擔心奶奶有一天會死去,這場擔心持續了50多年。2015年元旦,蔡國強回到泉州為奶奶的百歲生日辦桌請客,這次他意識到奶奶真的老了。「我在很多地方做了許多作品,但奶奶從來都沒看過。」他決定抓緊時間,回到泉州惠嶼島重啟「天梯」計畫,與全村400多人一起進行這場「祕密行動」。

「這次我決定悄悄幹。」

儘管被《紐約時報》譽為「世界上不可或缺的藝術家」,蔡國強不只一次在公開演講場合中,笑認自己繼承了父親的謹慎膽小,這對做人雖不是什麼壞事,但對「做藝術」卻稱不上好事。因著這樣的自覺,他逼著自己處於難以控制的狀態、挑選難以控制的火藥做為創作媒材,試圖擊破血液裡的遺傳性格。但談起他性格裡的「明知故犯」,蔡國強倒是露出淘氣的笑臉。

「因為悄悄幹,它就更容易成功。今天天氣不行就等明天,明天不行就等後天。要是政府同意,他准許你什麼時候做,你就一定要做,派了很多警察,來了很多觀眾、媒體,這事情反倒失去了餘地。」蔡國強說。

他很清楚什麼是「失去了餘地」。蔡國強有幾次與中國政府交涉的經驗。2008年,他沿著北京城的中軸線炸出29個大腳印,一面是為奧運開幕做出具藝術價值的煙火盛會,另一面他也順利讓自己早在1989年就構思的《大腳印:為外星人作的計劃第6號》,藉此機會一併實現。然而,當他2014年接下APEC領導人非正式會議的開幕儀式時,照他的說法卻是「把自己放在一個不容易的狀態裡」。

在蔡國強的紀錄片裡,導演訪問了曾任蔡工作室主任的馬文,她回看那場煙火盛典,毫不保留的表達:「他開始時有一個中心概念,但在設計的過程中遺失了,他自己很清楚。」雖然當年出席APEC的各國領袖,包括俄羅斯總統普丁、美國總統歐巴馬仍然深受感動,習近平更在會後親口對蔡國強表達「這是藝術家的作品。」但藝術家自己知道,原本放在設計裡的故事敘事、以影像結合煙火,那些為外表美麗煙火所放入的創作靈魂,都在與官方交涉的過程中,一路打折。蔡國強坦承地以「節節敗退」來形容自己:「這個項目嚴格說起來對方(指政府)也沒錯。國家是做一個儀式,是你(指自己)一直不自量力要把它變成你的藝術,⋯⋯但當想法越來越不容易實現時,就只變成為國家放一場熱鬧的煙花了。」

「我作品最大的危險不是火藥,也不是煙霧,它們都不是最大的危險,最大的危險是:成不了藝術。所以,當我感到這已經沒啥意思了、做不成藝術了,我就很傷心。我其實就是個小男孩,只想要做作品。」

小男孩不懂掩飾傷心,也不隱藏自己向來就是個很能自我安慰的人:「既然那些藝術創意沒辦法做,那至少把煙火研究環保,使它無毒,也算我的一個貢獻吧!我總是給自己安慰。其實,APEC最後我用煙火炸出兩個家鄉的塔,我感覺到這兩個塔還是表現了我一貫的方法,就是利用國家的盛典,利用國家的力量,做成我的藝術作品。就像奧運開幕時做的大腳印,有點像是孫悟空在如來佛的手掌裡撒泡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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煙火、火藥、藝術家、蔡國強
藝術家蔡國強。(攝影/余志偉)

這個從小拿著凳子、坐在父親書店櫃台後讀書的男孩,心裡老想著如何才能擺脫膽小、做不敢做的事,幻想有一天觸摸500米高空的雲彩。他用21年的時間,做成了一直想做的作品,將最厲害的焰火送給奶奶。在《天梯》升起的一個月後,奶奶離開人世。蔡國強在一次媒體採訪中談起奶奶的離去:「一個真正親密的人去了那邊後,死了就知道去找誰了。」

今年5月,10年臥病在床的父親也從這個世界解脫。在父親的告別式上,蔡國強獻給父親的祭文中這樣寫著:「能吃苦的父親生病了,我們把他藏起来,欺騙奶奶他在福州治病、寫字作畫,冬天我們說太冷、夏天太熱,先别讓他回家,聰明的奶奶常常默默地搖搖頭。問父親是否讓奶奶看到他?父親也是搖搖頭。春夏秋冬我們都在煎熬:應該讓他們相會啊!可是他們太相愛又太脆弱!父親最後的孝順是堅持到奶奶百歲辭世⋯⋯然後在10個月後的同一天,他離開我們。」

「那個世界」自此再多了一個蔡國強親密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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