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書摘

「每一棵樹對我來說都是不一樣的個體,有著不同的氣質。最早的時候,我是爬上樹看周圍的風景,後來才漸漸明白,樹本身就是一個『風景』。」
藍永翔是全球少數研究樹冠層的科學家,在這些人當中女性更加稀少。從因有趣而開始攀樹做研究,大樹對藍永翔而言,彷彿是她在大地之上真正的家。《旅行在樹梢:七棵樹的故事,與一個生態學家的二十年樹冠層研究筆記》是藍永翔與台灣扁柏、台灣雲杉、錫卡雲杉、花旗松、壯麗冷杉、世界爺與台灣杉的相遇故事,帶著讀者從不同角度認識每一棵生長數百年到數千年的巨木。
本文為《旅行在樹梢》部分章節書摘,由春山出版授權刊登,文章標題經《報導者》編輯改寫。
一個月之前,我才首次去了惦念已久的優勝美地國家公園(Yosemite National Park)。那時候剛畢業,正在等待工作文件核發,不方便離開美國,也不能開始工作,只能四處走走看看,於是趁機去了一直想去但總是找不到時間去的優勝美地,想要去朝聖傳說中的世界爺。當時,距離著名的馬里波薩(Mariposa Grove)世界爺步道直線不到30公里的地方正在熊熊燃燒,整個優勝美地的南端瀰漫在森林火災產生的煙霧之中,隨時有關閉的可能。但我還是看見了心心念念多年的世界爺群落,像是棲蘭山的神木林,高大漂亮的身影生長在原生育地,那麼有氣勢,又那麼有個性,是那種一看見就會著迷的物種。當時心裡的感動非常複雜,也許對其他遊客來說就只是漂亮的一群大樹,對我來說卻混雜著久遠之前的一個期盼。(幸運的是,我去看完世界爺的隔天,那條步道和整個優勝美地的南端就因為火災封閉了,差一步就不得見。)
還記得2012年12月在《國家地理雜誌》(National Geographic)上看到世界爺的封面與拉頁照片時,我就開始嚮往世界爺的樹梢,想著若有一天能去到那裡的話該有多好。當時的我已經在台灣爬了7年多的樹,不是隨處可見的公園樹、行道樹,而是在深深的山脈裡自生自長,躲過伐木浩劫的原始森林。那些我曾攀爬的、所看見的,都是罕有的老熟林,需要歷經長久歲月,才能隨著演替的腳步緩緩成熟的森林。曾經被大量砍伐外銷的神木群,樹幹通直而挺拔,至今仍有親族幸運地遺留在山脈的深處,即使是多年的攀樹者,都不一定能去到的世界,而我在那麼古老那麼美麗的樹梢,做了很長很久的夢。
後來的許多年,我持續地爬了許多樹,卻總是與世界爺緣慳一面,直到我到奧勒岡州攻讀博班。校園裡種植著高大漂亮的世界爺,在我還沒有認出這個樹種之前,入學的第一天,我就看中了那個樹叢中間的位置,坐在樹下消磨課間時光。後來,博士班的生活我一直都掛在作為研究主題的花旗松(Douglas-fir, Pseudotsuga menziesii)上,當時既沒有足夠時間也沒有足夠旅費,所以也就一直沒有南下加州去看看那些在原生育地至今僅存的世界爺。當然,那個想要爬上世界爺的夢想,因此一直沒有機會實現。
所以當我終於在優勝美地看見高大美麗的世界爺時,非常感動,覺得實現了很久以前的一個願望。當時也沒想到事隔一個月,我就有機會爬上世界爺,還是在國家公園(世界爺與國王峽谷國家公園,Sequoia and Kings Canyon National Parks)裡的巨木森林步道(Giant Forest Sequoia Grove)上。儘管常常被種植在校園或是植物園,但目前世界爺的自然生育地僅剩下加州的內華達山脈國家森林(Sierra Nevada National Forest),以及少數幾個國家公園內零星破碎的群落。為了保護這些僅存的巨樹以及和其相關的生態系統,在保護區內的森林是禁止攀爬的。當我偶然得知,加州大學柏克萊分校的研究團隊需要攀樹義工協助研究工作,立刻就聯絡計畫負責人,得到了合法攀樹的機會。
我懸掛在10公尺高的位置,在世界爺巨大的主幹上先向右跳躍,延展自己身體的極限去搆到能夠掛釘子的最遠端,將測量皮尺固定好,然後拉著皮尺轉而向左邊跳躍,遠遠地擺盪至半空中,一邊保持皮尺繃直,一邊再次延展身體的極限繞到主幹的另一側去取回先前勾住樹皮的釘子,最後調整測量皮尺的水平,以取得樹圍的測量值。接著我在樹幹的相反兩側,分別用樹輪生長錐鑽取小洞,測量樹皮的厚度,記錄採樣的方位。這個過程有時無法單靠自己完成,需要地面的幫手拉緊繩尾或是固定在其他的樹上,以保持工作時的穩定狀態;有時則可以靠自己的腳尖勾住樹皮縱裂的溝槽,固定自己的身體進行採樣與測量。但在取得所有數據之後,無論是請地面的幫手鬆開固定的繩尾,或是自己移開顫抖的腳尖,無一例外,我都會像是在盪一個巨大的鞦韆,從主幹遠遠地盪至懸空,然後靠身體的平衡扭轉自己面向樹幹著陸,避免背部直接撞擊主幹。
整整5天,我在這條滿是世界爺的步道上,重複著架繩、打結、跳躍、延展、測量和收繩。乾燥溫熱的空氣,持續帶走我身上的水分;我輕輕抹去臉上沾染的焦炭,在頰上留下一道道淺淺的黑痕,就像是這些樹表面經火焚燒後留下的炭化組織。

但是,如果火勢一發不可收拾,從地表向上竄燒,一路燒到了樹冠層,就很有可能會造成這些大樹的死亡,此類火災稱為樹冠火(crown fire)。被燒到的針葉在燒焦之前會釋放大量的水氣,降低火焰的溫度,減緩火勢繼續向上延燒。然而被燒過的組織失去樹皮的保護,就容易受到昆蟲與真菌的侵入;即使樹木沒有直接被大火燒死,但受傷的組織加上失去大量的葉子,無法透過光合作用產生足夠的防禦物質,造成「抵抗力」太弱,還是很有可能在不久的將來死亡。雖然聽起來很無奈,但死亡其實也是森林的一部分。過去因為人們想要保護天然林而致力於阻止森林火災的發生,導致地表的枯枝落葉長年堆積,累積了過多的燃料,再加上易燃又長得很高的次生針葉樹,例如白冷杉(white fir, Abies concolor)、龐德羅莎松(ponderosa pine, Pinus ponderosa)、糖松(sugar pine, Pinus lambertiana)等,讓火勢容易向上延燒,以至於最後發生的樹冠火一發不可收拾,反而燒盡了許多珍貴的森林。
後來,我和當時的計畫主持人成了要好的朋友;這世上能一起窩在千年巨木上分享美景、分享科學的知音畢竟不多。畢業後的幾年間,我一邊在奧勒岡州的樹上繼續自己的研究,也開始從樹上慢慢爬下來,關注森林的根系,還有森林裡其他的病害議題;一邊也不時支援著友人的世界爺研究。這幾年待在美西的樹上樹下,南來北往奔波,逐漸感受到氣候暖化對這些瀕危物種帶來的威脅。雖然像世界爺這樣的物種,早就適應了野火頻仍的生活,但當極端氣候出現,卻也不一定能扛得過「天災」。
- 0~50:良好(綠色)
- 51~100:中等(黃色)
- 101~150:對敏感族群不健康(橘色)
- 151~200:對所有族群不健康(紅色)
- 201~300:非常不健康(紫色)
- 301~500:危害(褐紅色)
而我幾年前第一次見到世界爺巨大漂亮身影的那種純粹的震撼和喜歡,在經歷了許多野火之後也逐漸染上複雜的情緒,既讚嘆於他們的適者生存,又擔憂未來可能發生更高強度的火災。身為生態學家的認知,與私心期望間的矛盾,使我即使知道火災也是森林的一部分,死亡也是樹木必經的歷程,卻還是希望這些千年的樹木能夠倖免。每一棵曾經攀爬的樹,都像是我的朋友;沒有人會想看到自己的友人發生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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