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閱讀現場x小間書菜】

彭顯惠/閱讀生命的河──母語文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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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出生在一個不會講台語的家庭,那時候是提倡全台講國語的時代尾聲,自然不覺得在語言溝通上有甚麼不便,反而覺得不講所謂的國語很奇怪,但我也的確很少接觸到說台語的人。

因著家庭環境,我自小看的就是中國章回小說,被逼著背的是《三字經》那類型的文體,我就這麼順理成章認為所有人都應該講國語。直到20歲出頭,我在當時台北市汀洲路的金石堂書店,買下《千江有水千江月》,那是我第一次用自己的錢購書,之前的書都是當教師的父母所買,我從來不缺書讀,但忘了為什麼走進金石堂,只知在書架前翻到這本書,情難自禁地把晚餐錢湊齊買下,裡面是我從來沒接觸過的大量台文口語文字,夾雜佛詩偈語,卻書寫合宜,講的是布袋大家族至情至美的種種,這一刻我居然讀出台語的趣味。

從此蕭麗紅的《千江有水千江月》成了我一生摯愛,因為太愛太愛,所以我連書本背後的售貨條都沒撕下,也才能回憶起是20年前在金石堂購買。更因為這份喜愛,當我先生說他想回到農村務農,我沒有一點猶豫,就隨著他來到宜蘭,成為一位農夫的太太,爾後開了一家有米有菜有書的小店。

成長後的工作環境讓我開始接觸到各種語言,台語不太會講但能聽懂,我先生是台灣農家子弟,結婚後由台北搬到台中,有時聽我婆婆講話,那腔調實在聽得不太明白,先生說婆婆出生在彰化草港尾,講的是海口音,我才知道原來台語口音有這麼多區別。在那之前我已閱讀過一些本土文學,包括林雙不、洪醒夫、王拓先生⋯⋯等等,並透過這些文學作家,看到我以往不知道的台灣。

我常常指著書裡的某句話,要先生念給我聽,那些口語後的文字是那麼貼切地形容這塊土地上的人情與生活,而那是我生長的地方。我先生琢磨著念著那些句子可能的發音,隨著那音節的抑揚頓挫,書裡描寫的場景活靈活現在我腦裡成型。

我跟我先生有一次吵架吵得很兇,不是很擅言語的他被我搶白說不出話來,忽然他用台語忿忿大喊了一句「對對對,你講的都對,我講的都放尿」。我先是嚇了一跳,隨後想了一下這句話,忍不住就哈哈大笑出來,原本箭拔弩張的場面被這句話完全給消弭掉,再也沒有其他話比這句更適合當下情境了。

當我們一家來到宜蘭深溝村,大量接觸當地農夫與周遭的鄰居後,台語成了生活裡幾乎不能少的溝通語言,很多時候我覺得自己像個外國人,口不能言話不能講,反而以往沉默少言的先生成了家裡大多時候的代言人,但我卻在這樣的生活裡更加體會到以往書中描寫的情境。

入山聽鳥音,入厝看人面;做媳婦,要知進退;小姑仔若未伸手挾菜,千萬不可自己先動筷仔。
《千江有水千江月》,P.66

看向村內一起務農的農家媳婦,她們的日常進退每每讓我想到這句話,這也是母語靈動活潑的一面。長久以來透過口語傳達,讓這片土地上的住民勤勉生活,代代傳承下去,是最值得讓人敬佩的開墾精神。

婚後從台北到台中,最後再來到宜蘭,原來台語跟我小時候接觸到不同鄉音的叔伯一樣,也因不同地區而在腔調上有所區別。以往在婆家聽到洗澡的念法是「洗身軀」(sé-sin-khu),但在宜蘭,我卻聽到農友的另種念法(sé-hûn-su),追問幾個人後有人跟我說,這念法曾被宜蘭當地拿來做廣告寫成「洗魂舒」,不只洗身軀,連靈魂都洗得很舒服。在西部長大的先生聽都沒聽過,可是我們一致同意,洗到靈魂都舒服這用法真是貼切,下田後全身泥濘,回到家裡洗乾淨,的確是連靈魂都一同舒緩起來的透明感,單純用洗澡或洗身軀(sé-sin-khu)這些字彙是沒辦法表達那麼傳神。

《千江有水千江月》是《聯合報》六九年度(1980年)長篇小說獎首獎,至今已37年,直到兩三年前我才好好看完當時的評審紀實,也才發現當時有評審認為書中的南方語系用太多,應該更精煉。

有那樣的想法並不吃驚,從前因為政權強制轉移,台灣人連自己慣用的語言都不能保持,甚至被認為難登大雅之堂。然而《千江有水千江月》的作者用母語寫出了故鄉的至情至性,光是「入山聽鳥音,入厝看人面。」用白話文就寫不出比這更恰當的形容了。

曾得過諾貝爾文學獎的莫言,在他作品裡也大量出現故鄉山東高密的方言,諾貝爾文學獎頒獎給莫言的評語就是「以幻覺現實主義融合了民間故事歷史當代」。透過各地的母語書寫,讓我們更加貼近書裡欲描寫、欲傳達的每個故事情景,這便是母語文學不可被忽視的力量。

前些日子小寫出版的《子與母最初的詩歌》,便是雙母語(台語+法文)小孩阿萌與媽媽之間的對話。這樣一本詩集,是我可以朗朗上口,並在每次閱讀中得到洗滌,甚至感受到溫柔的擁抱,台法間語言交會竟然這麼美麗。母語文學是當地生活更真實的傳達方式,沒有優劣高下之分,台灣社會常認為英文、法文是更高級的語言,但在《子與母最初的詩歌》,顯然這種想法並不成立,只是我們一直不知道自己文化的優美在哪裡。

台灣母語文化在很長一段時間受到壓迫而失落,現今慢慢在回復,也都列入基礎教育課程裡,但起步仍然算晚。好在,透過閱讀這些作品,我知道不管客家、台文、原民語言,不斷有人認知到自我生命跟語言有不可分割的連結,進而加入傳承與創新的行列。

這是當初在農村開小書店沒想過的感悟,母語讓我進入另一種文學閱讀之深切,如果身體是一片土地,那麼母語文學是一條潺潺流動的河,不同的河在體內匯流成大江大海,滋潤出更完整的靈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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