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評

廖梅璇/彼處,她的城──讀韓麗珠《裸山》
2019年香港反送中運動,8月3日從晏架街遊樂場出發的「旺角再遊行」,以「五大訴求」為主題向港府抗議。(攝影/余志偉/資料照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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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麗珠新作《裸山》如日本紙藝,豎一摺,橫一摺,疊出層層架構,復又鑿出孔洞,穿串數條情節,搭撐多重間雜的立體結構,敘事乍看參差斷裂,情節卻又相銜。

韓麗珠以一貫疏離緻密的文字,打造繁複形式,敘寫香港近十年翻天覆地的劇變,或許因著單純寫實敘事已無法承載香港人主觀感受,又或許如此翻轉抽掣時間,更貼近人們難以述說的創傷經驗。

《裸山》,韓麗珠(Hon Lai Chu)著,木馬文化
《裸山》,韓麗珠(Hon Lai Chu)著,木馬文化

創傷是個人的,亦是集體的。書中主角雅人與暖暖,是兩名大學藝術系學生,由於彼此散發受傷的氣質,漸漸相近相知,而他倆各自的內在傷痛,使他們皆被異化成孤立疏離的存在,既與人群不沾不滯,無有關聯,卻又同香港700萬人般,沿著日常軌跡孤寂運行。這對少年少女的痛楚,既是私我之痛,也是社會之痛,同眾多市民一樣,在政治空間逐步收窄的年代,內心焦灼不已,卻只能任時代颶風吹往極端處境。他們既非在人生岔口選錯了路,也非迷失方向,只是循常舉步,低頭卻見腳尖,已險險懸在斷崖邊沿。

從雨傘革命,至反送中運動,兩人一路透過社會實踐,追索生命本質,而後經大學油畫課教授啟發,催化創作靈思。平日香港在高度資本主義體制下,不眠不休裝載輸送人群,使人失去對事物的感受,個體被壓縮成無機質的物流,而近年日益緊繃的社會氛圍,反逼促人們至理性窮盡之處,待層層文明假面剝落,才得見事物的真相。

因而日常斷裂後的極端處境,或可將這對少男少女從存在難題解放,但也讓整座城市陷入騷亂,秩序傾圮,百年經營的文明與困境俱焚。書中描寫雅人與暖暖透過創作,漸趨與時代青年產生共振,隱微共享壓抑的痛楚及反抗意志,而自我與特定群體的相容頻率,逐漸引出「我城」意識。

「我城」、「傷城」與「空城」

弔詭的是,當個人連結成群體,認同浮現,「我城」卻也成了「傷城」和「空城」。韓麗珠運用明暗隱喻,串連起香港多次動蕩:青年初始抱持著「我城」認同,群起對高壓政策展開抗爭,卻猝不及防遭國家暴力襲擊,演變成大規模暴亂傷亡,末了遺下一座空城,城內依舊擁擠,但有人悄然移民,有人看似照常行走度日,卻徒留胸腔一窟缺口。人群空隙被迅速填補,報導從網路上消失,彷彿事件從未發生,彷彿滿城向來擠滿空心人。

「我城」、「傷城」與「空城」不是城市經歷的三個階段,而是相互套疊,三位一體的存在。一般人對此視而不見,暖暖與雅人卻在傷痛中意識到,人如同城市具有多重層次,而藝術創作讓人卸除虛妄目光,鍛造出另一雙眼睛,穿透遮蔽的表象,抵達極端情境,坦露同質表層下的血濘,從而辨清混沌裡的實相。

白日之下,朗朗乾坤,強光曝照出的卻可能是欺罔。如油畫課上白教授所言:「繪畫是什麼?就是一次又一次,回到面前空白的那一點,看穿在那裡似乎什麼也沒有的白之中,到底還藏著什麼。在世上眾多顏色之中,白是最可疑的。」這不僅是色彩的隱喻,也指涉了反送中運動人士,悖反慣常的黑色邪惡意象,選擇身著黑衣走上街頭,作為抵抗惡法的象徵;而襲擊民眾與示威者的白衣人,因其曖昧難明的背景與動機,反而被白色泯除,使其隱身於政治陰謀後。透過黑與白的繞射,單一與多重的絞紐,小說反覆辯證人類面對巨大災厄的處境,探尋個人與集體之痛深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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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9年6月20日,在街頭抗議的香港民眾使用欄杆等器具,擋住香港警察總部各出口。(攝影/蘇威銘/資料照片)

最終雅人將完成的畫作,一一漆上厚重白漆,彷彿封緘所有生命力,與空城同歸寂滅,看似返回初始的空白。事實上,在歷史跌宕之際,雅人與暖暖觸及了人與周遭世界的本質,從而洞悉這座城市過往與現在的流轉,抵達了純粹,一種幾不可及的境地。在雅人受傷的視野中,香港作為昔日東方之珠,傳說的點石成金之地,本來面目不過是他畫裡的景象:雪人在大海裡融解,山峰是女人的乳房,乳頭是被撕去表皮的傷口,淌著血,像兩座火山,熊熊熔岩正在溢出。香港的心理地景,與港人肉身承受的慘酷暴力,即為他以剩下的獨眼,看穿集體之殤,所裸裎的心象。就此而言,在近乎宿命般的歷史脈絡裡,當香港的年輕族群發展出「我城」認同,此地也就注定成為「傷城」。

蕪廢中,未來正發生

然而,韓麗珠也寫出反送中運動後,倖存者負傷失親的共同經驗,使「傷城」再度轉化為「我城」,而個體與個體在空城裡,再次相互感應了隱痛。空城如同空白,表面是流失與匱缺,另一方面卻同空白畫布,蘊含無數的可能。如暖暖留給雅人的字條:「時間是/時間是/荒中的蕪/荒中長滿無中有蕪」。先前雅人從空無中沉進深淵,撈取出殘酷真相,而經國家暴力抽空所有意義後,他重新回歸空無,但由空至空的旅程並非徒勞,亦非折返單一的白。雅人尋回的空無,是暖暖試圖言說的「蕪」,清空了色彩與表象,成為一個允許任何意義湧入的界域,指向最大的自由。雅人以白色顏料覆蓋遺留的油畫創作,不是封閉,而是通往自由的釋放途徑。

儘管形跡不再,白教授、雅人、暖暖,及其他角色,都留下了些許聲響氣息,暗碼般相互輕叩,因而他們仍以某種形式,留存在城市。

距2019反送中運動已5年多,眾多香港作家憑藉書寫,回顧暴力與不義,抵抗政府消抹記憶。韓麗珠的書寫,如雅人作畫,由後延的失神荒廢中,從「無」生出草字頭,求索空無之後的「蕪」。「蕪」是叢生、雜亂、無秩序亦無以名狀,宛若雜草荒蔓的畸零地,轟轟烈烈的過往被擱置了,未來尚未創生。然而,正是這種不遮蔽的本真狀態,坦露出事件在彼處,失蹤者在彼處,裸山在彼處,當下看似一片空白,但蕪廢中,或可有最大的自由,容讓未來生發出來。

如此,她也就寫出了她的城。

(編按:本文由木馬文化提供,內文經《報導者》編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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