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選書摘

凝視罪行深處的改善契機──我是犯罪者的觀護人「老師」
(攝影/余志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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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選書摘】

本文為《我是你的觀護人:凝視犯罪深淵,看見穿透人性裂隙的微光》部分章節書摘,由漫遊者文化授權刊登,文章標題與文內小標由《報導者》編輯所改寫。

他們是鮮為人知的司法工作者,全國不超過240人,通常同時負責150~200起案件,包括無期徒刑、短刑期和緩刑;他們隱身各地檢署,不穿法袍、沒有「官」的頭銜,只是一個觀護「人」。

作者唐珮玲擔任觀護人工作長達十餘年,本書為她在工作現場與犯罪人訪談和輔導的第一手紀錄。有別於社會批判的眼光,她以同理包容的視角去理解犯罪者的困頓與坎坷,以及犯罪背後的真實與無奈,佐以最真誠的關懷引導,許諾每個曾經犯錯的個案,一個改過自新、好好做人的機會。

你應該沒聽過這種工作,叫「觀護人」。

有各種各樣叫錯的版本,以及天差地遠的誤會。這個工作常被叫成「監護人」,不是!監護人是你爸爸媽媽,不是我。有時被當作是社工、被當作戶政事務所,或是被當作是社會局人員。錯得最接近的是以為,把壞少年送來給我管教就會變好,不是,那是少年調查官跟少年保護官的工作,我可從來不管小孩的。

「觀護人」是地檢署工作的司法人員,職等比檢察官小,做的工作跟書記官完全不一樣。我們稱呼每天要面對的對象為「個案」,他們是「受保護管束人」。他們會來地檢署向我們報到,來的時候通常腳穿拖鞋、口嚼檳榔、身穿吊嘎,大概有百分之六十到七十的人,就算穿著衣服,身上也會露出明顯的刺青,通常是刺了標準花樣如龍頭、老虎、鬼頭、錦鯉跟神明等,常常是全背、半甲、小腿。而如果脫掉衣服,那你可能會發現高達9成的人身上都有刺青。我還很熟悉刺青的花樣選擇會隨著年齡和時代而改變,從刺青圖案的樣式跟位置,我可以準確告訴你這個人的幫派背景涉入有多深,常常還知道誰有入珠。

在魚塭與果園、賭場與按摩坊進行「家庭訪問」

跟一般正常人想像中的法院或地檢署的工作不一樣,除了在地檢署辦公室跟這些個案面對面的會談,我還會去到他們的住處,去到他們工作的地方,去到各種奇奇怪怪的地方,看見各種稀奇古怪的狀況。我訪查的工作地點包括魚塭、鴨寮、豬圈、稻田、番茄園、蜜棗棚、鐵工廠、菜市場和小吃店,這裡我指的是正正經經吃飯的小吃店;但當然也包括那些我不敢踏進去的小吃部跟按摩坊,那些時候,我只好站在門口講話。

有時候,個案的住處隱身在荒郊野外、連導航Google都找不到的地方,問鄰居都不知道個案是誰(因為關在監獄太多年了,大家早已不太認得他),只好換個方式,問起個案爸爸的名字,才找得到這個個案的家。有時候個案家外面就是賭場,或者,個案家裡飄散出奇怪的臭味⋯⋯有時候,從巷口就出現一臉橫肉的人,粗野兇狠的問你「來叢啥
台灣閩南語,意思是「(你)來這邊幹嘛?」。 教育部公布用字為「創啥」。
」?雖然心裡嚇得屁滾尿流,卻還是得假裝鎮定且嚴肅地說「我是某某某的老師」,順口還要堅定且正氣凜然地反問:「請問你是他家裡的什麼人?」

為了不讓受保護管束人被標籤化,再加上「觀護人」這個法定職稱實在是太沒有知名度,個案們往往唸得不清不楚或講得亂七八糟,所以我通常被他們稱為「老師」;而且可能因為在南部工作得比較久,我更習慣他們用台灣國語稱我「老蘇」。雖然我是老師,但是做了這個工作之後,我才知道關於這個世界與社會,我有許多無知。

一般人對於養殖漁業的了解,多半都是只有經過、看過魚池,知道裡面很多是在養虱目魚,這已經達到60分水準了。但是我的學生們教我的是:虱目魚要跟白蝦一起混養。再難一點的還有:烏魚應該要養殖2~3年才能夠收成,而且烏魚池和虱目魚池從表面上就能夠看得出來差異,因為烏魚是沉水性,而虱目魚是浮水性的魚種。

最高難度的是:如何用鯉魚的腦子讓石斑魚變性!當我每次上市場,看見梨子的時候,我就會想起個案教給我的嫁接技術:用一株早就沒有在生產的粗皮梨子當作母株,東西南北配合日照嫁接細皮梨子、高接梨、雪梨、豐水梨、新興梨。幸好梨子沒有自我認知,要不然它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誰了⋯⋯。

我有一雙惡魔的耳朵,認真傾聽與理解江湖世界

不過認真說起來,我的工作最重要的專業知能,可能是了解各種地下社會的黑話與黑話背後的真意,以及各種各樣的犯罪手法。因為唯有了解變態,才能夠控制變態;儘管你不想認同他,卻必須認真傾聽他所說的每一句話,你才真正明白什麼事情能夠改變他!

江湖社會有自己的一套邏輯,儘管不同於陽光下的社會,卻自然而然能夠運作。好比說,一個開鎖大盜曾仔細告訴我,如何選擇標的、如何勘查地形、如何進入住宅、如何完成任務、如何躲過警察;但最重要的都不是這些,「如何銷贓」才是一個盜賊真正成功的祕訣。

一個已經金盆洗手的大哥曾經告訴我,他當年國中輟學後,是怎樣從一個賭場門口的看門小弟,混到後來呼風喚雨的地位。他說,你得眼色巧、手腳勤,幫賭場把風,腦袋要清楚明白,上下班時間絕對不能遲到早退,老大交代的事情,絕對要處理得妥妥貼貼。你會先被交代去跑腿,然後去送包裹,過程中該問的跟不該問的,如果分不清楚就不用再混下去了。

接下來,你會被分配一個檳榔攤,看你有沒有本事把生意做起來。如果混得可以,接著就會給你一個「小吃部」試著做看看。如果黑白兩道也能擺平,慢慢地,你就升格了。必要的時候砍殺斷腿、刀光火影是免不了的過程,假如吃不了苦或受不了火拼的痛,就早早回家吃自己吧!哪像現在年輕人這麼吃不了苦⋯⋯。這種似曾相識的抱怨對話聽多了,不禁覺得把賭場換成企業,那些老大好像跟一般公司主管也沒什麼兩樣嘛!

我的學生裡女生不多,但八大行業的比例卻多到不能再多。如果以為她們躺著就能賺錢,那實在是對八大行業女性的專業嚴重的侮辱。她們其實是一群生命力強韌的野花,美麗堅強而又悲傷,常常生存在可怕的毒品懸崖上。

八大行業出道都必須很早,十幾歲就開始在酒店當小姐,手腕好一點的成了酒國名花,更好一點的,攀上枝頭當大哥女人就算鳳凰了。萬一沒辦法趕在此時「上岸」,一夜如三夜過,一年當五年過,年華老去隨風吹,老的比一般女性快很多。接下來,就只好往澎湖金門馬祖的離島去討生活,再下來,就流浪到小吃部去服務阿伯們,很快就會變成站壁的「老小姐」。她們的愛情很多時候像海市蜃樓,但現實是她們生下了父不詳的孩子,必須獨力扶養而難以教育。如果她們的眼淚匯流成河,必定能夠航行到遠洋,但她們卻永遠受困懸崖與沙漠的彼方。

我最不想聽卻又不得不聽、而且聽了之後還要反覆思索地約談對話,是性侵犯。判決書上的白紙黑字,其實都是被害人午夜夢迴椎心刺骨的痛苦。那不是白紙黑字,而是鮮紅的血與淚水,有時看著看著都會產生替代性創傷。但基於工作需求,我必須問得更詳細,甚至希望知道這些個案在強姦強盜砍殺被害人的當時,到底在想些什麼?我常常聽到各種匪夷所思的藉口,以及反社會人格的卑劣操弄和推卸責任,當我愈不明白他為什麼可以做出這麼沒有人性的行為,我愈是必須一而再、再而三地旁敲側擊去了解他,因為唯有理解他病態的思想,才有機會反過來控制他。

在砂礫裡淘金,體認人類的卑微

我聽過太多不堪的故事,更看過許多謊言在我面前積極努力地表演著。有時是人魔就光明正大坐在我面前,有時是為了逃避壓力而做出的小小粉飾之舉,我只能假裝平靜地看著他們,輕輕點頭、偶爾寫字、有時微笑、不時皺眉,該如何從他們努力掩飾的外表下知道事情的真相?可能我有一雙惡魔的耳朵,可以聽見他們心底邪惡的絮語。

但是,也有很多時候,就像在砂礫裡淘金,我看見了誠實散發著珍貴的光芒,那時無論多麼痛多麼苦多麼累,我都會伸出手去拉他一把。偶爾,這些人會因此淬煉自己,讓他的人性發光,然後慢慢走進陽光之下,就隱身在你我之間,看起來跟我們一模一樣。

若問我觀護人到底在做什麼工作?我自己的解釋是:

「觀」察個案真實樣態。 以守「護」社會的安全。 保障身為「人」的尊嚴。

所以,我得用嚴格的法律條文與社會律法管束個案;同時也用心力所及最深的關懷,鼓舞他們的脆弱,冀望或許有朝一日能拼湊起他們破碎的生命。這十餘年來,我親眼看見太多黑暗,也體認到人類在死神與法律前是如此的卑微;與此同時,我也有幸因為這個工作,看見了超越死生、穿透牢獄的光輝,看見了這無以名狀的美。那些美,常常都是外表樸實、甚至粗陋的個案與他的家人,挖空了腦袋或口袋,用貧瘠的話語或資源,燃盡自己的生命而奉獻的光芒。

最讓我不捨的畫面,總是個案傳統而純樸的老父老母,站在土角厝或鄉下透天換厝
台灣閩南語,教育部用字為「販厝」(huàn-tshù),意指成屋。
前面,眼角淚光閃爍,一邊不知所措地扭絞著手,一邊喃喃如念經般重複著「謝謝老師、謝謝老師」,一邊對我低頭行禮,在我車已開遠的後照鏡上,仍然深深地鞠躬⋯⋯。做了這行之後,我再也不愛看偶像劇,更不想看連續劇,因為無論好的壞的,我都親眼見證了。
《我是你的觀護人:凝視犯罪深淵,看見穿透人性裂隙的微光》, 唐珮玲著,漫遊者文化
《我是你的觀護人:凝視犯罪深淵,看見穿透人性裂隙的微光》, 唐珮玲著,漫遊者文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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