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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新加坡,孟加拉移工用詩歌劃破隱形界線
新加坡宿舍外的Migrant Library行動圖書館。(攝影/Rube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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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的新加坡,每6人就有1位是從事低階勞動的外國人。

總人口約580萬人的新加坡,有高達137萬名外籍工作者。拿基層工作簽證
新加坡的工作簽證以薪資級距及學歷高低依序分為:就業准證(Employment Pass, EP)、S准證(S Pass)、工作准證(Work Permit, WP)3大類。星國政府為申請難度最低的WP設下「不得自由轉換雇主、離職7天內必須離境」的工作限制;領有EP的工作者則享有申請永久居民的權力。
(Work Permit)、月薪低於2,200新幣(約新台幣5萬元)的勞工,計有97萬人,其中透過母國人力仲介引進的契約勞工,有24萬名家庭幫傭、29萬名建築工;他們多半來自孟加拉、印度、斯里蘭卡、巴基斯坦、中國、印尼、菲律賓、緬甸等國家(註1
資料來源:新加坡人力部
)。
都市化、嚴刑峻法、多元族群,是新加坡鮮明的國際形象。在強調集體規範的社會氛圍下,本地居民與移工之間存著互不交集的微妙關係,一旦有族群暴動或病毒疫情衝破這道隱形的界線,撼動生活既有的秩序──如2013年震撼國際的小印度騷亂
小印度騷亂(2013 Little India riot)發生在2013年12月8日,當晚一位印度移工在「小印度區」被行經巴士當場撞死,引起同胞的不滿,群起攻擊肇事巴士及後續趕到的警車、救護車。
這場暴動約400人參與,參與者幾乎是南亞移工,新加坡政府將其定調為建國至今第二起種族騷亂事件。這也間接影響新加坡實施夜間禁酒令,2015年4月開始每晚晚上10點半至早上7點,所有零售商禁制販賣酒精飲料,同時段民眾也不可於公共場合飲酒。
(2013 Little India riot)、2016年爆發的茲卡病毒疫情
2016年在新加坡爆發大規模疫情的茲卡病毒(Zika virus),從8月27日首例確診,僅5日的時間,病例即暴增至115例,使得新加坡成為亞洲嚴重的茲卡疫區。由於初通報的茲卡病例多數是移工,加上病情蔓延迅速,使得新加坡當地勞團針對移工的宿舍環境、抱病上工等勞權議題提出質疑。
──就會造成社會極大的恐慌。

多數移工接受並適應與本地人之間的距離,以低廉的工資成就新加坡在亞洲強勢的經濟地位。但有一群孟加拉移工,他們不甘放棄寫作夢,試圖在勞動之外,開啟一場以文學為名的寧靜革命,透過詩歌及文字,衝破本地居民與移工之間隱形的界線,讓新加坡聽見移工主體的聲音。

當移工以文學發聲、登上舞台

2003年,初到新加坡的孟加拉移工薩奇爾(Zakir)組織了名為 “Amrakajona”的孟加拉移工詩社,“Amrakajona”為孟加拉語,意指「我們是」。

「剛來新加坡的時候,每天我省下0.6新幣(約新台幣15元)的咖啡錢,去便利店買一份《海峽時報》(The Straits Times)。但我覺得好奇怪,當地規模這麼大的報紙,怎麼會沒有一篇文學作品?在孟加拉,每天都能在報紙看到詩歌作品的投稿!」社長薩奇爾回憶智慧型手機尚未普及的年代,苦笑搔頭。

不知如何尋找文學發表空間的「我們是」成員,每週日在小印度附近的公園綠地朗誦詩作,評論彼此的作品,直到長期聚會的綠地築起高樓大廈,他們只好移至新加坡國家圖書館外的階梯平台聚會。圖書館外,沒有人會對一群以母語朗誦詩的移工投以困惑的目光,只是多年來,成員們總是在坐圖書館外的朗誦詩作,從來沒有踏進安靜又嚴肅的圖書館內。

直到一場文學獎頒獎典禮,他們終於推開國家圖書館的大門。

4年前薩奇爾透過朋友介紹,得知新加坡首次對多國移工徵稿的「移工詩文比賽
新加坡移工詩文比賽(Migrant Worker Poetry Competition Singapore)發起人為新加坡印度裔作家Shivaji Das,2014年首次徵稿,至今已辦理三屆。2017年共有7個國家、8種語言的作品投稿,第一、二屆首獎得主為孟加拉移工Zakir,第三屆首獎得主為印尼移工Deni。
」(Migrant Worker Poetry Competition)。當時工作建地在新加坡東岸的他,每天搭巴士回到西岸宿舍的路程要一個多小時,看到徵稿訊息當天晚上,他在車上掏出平時放在口袋的紙筆,以「口袋」(Pocket)為名,在抵達宿舍前寫下3首詩。

握著筆,首先湧進腦海的,是對故鄉妻子的想念。他將遠距離夫妻的相思之情寫成第一首詩〈口袋一〉;接著他想起了每天在視訊中喊著想爸爸的兒子,試想兒子的成長過程如何透過爸爸穿過的衣服和用過的杯子來記憶父親,是〈口袋二〉的主題;最後他將自己與父親之間的父子之情,寫成了〈口袋三〉。

最終,〈口袋二〉奪下2014年第一屆移工詩文比賽首獎。

這場詩文比賽吸引許多新加坡媒體關注,新加坡藝文界對於本地移工有如此豐沛的創作能量感到好奇,更將他們的得獎作品改編為舞台劇。「這就是 “Amrakajona”(「我們是」)!我們是和新加坡作家一樣喜愛文學的人,」雙眼散發光芒的薩奇爾,堅定地說。

進入新加坡文學場域的轉譯

首屆移工詩文比賽巧妙地成為橋接移工作家與本地文學場域的媒介,不少孟加拉移工作家藉由這場比賽接觸新加坡的文學中介者,尋找翻譯資源出版自己的文學作品。2016年孟加拉移工穆庫(Mukul)出版第一本由當地出版社發行的英譯詩集《我是移工》(Me Migrant),成為新加坡讀者認識移工文學的開端。

但跨語的移工文學進入大眾視野並非如此容易,讀者期待移工的文學創作會寫出什麼內容、作者如何掌握翻譯質量,都是移工作家在進入本地大眾閱讀市場時,必然經歷的轉譯與協商過程。

移工作家夏理夫(Sharif)的詩文集英譯本《陌生的自己》(Stranger to Myself)上市僅一個月就邁入二刷,但這本書在出版前卻差點面臨無法上市的困境,因為經銷商質疑書封作者手夾香菸的照片不雅觀。最後出版社將香菸後製刪除,詩文集成功在新加坡上市,夏理夫笑說:「我竟然因為這本書戒掉25年的菸癮了。」

抽菸,是高壓勞動的建築工人緩解疲憊常見的方式,靈感與繆思有時便隨著吞吐的煙圈迸出腦海,凝結成筆下精采的文字。但想進入不同文化背景的文學市場,就必須在轉譯與協商的過程中,盡可能地貼合當地讀者對作家形象的想像和期待。

城市裡談文論詩的聚點

隨著孟加拉移工在本地出版的作品越來越多,他們開始思考如何開拓更多書籍寄售點,讓本地讀者和移工朋友看見他們的書。去(2017)年,薩奇爾帶著自己主編的孟加拉移工詩歌合集《移工說》(Migrant Talks),獨自走訪一間間獨立書店談合作。城市書房隱身在新加坡國家圖書館對面商辦三樓,經常舉辦文學講座,在這樣的機緣下,這間書房從移工文學書籍寄售點,進一步成為移工作家向新加坡讀者介紹移工文學的基地。

關注新馬華文文學的讀者一定對成立2年的城市書房不陌生,但較少人知道,這裡也是新加坡移工文學書籍最齊全的獨立書店。無論是移工詩文比賽作品集、孟加拉移工自費出版的詩文集,這裡通通能找到。城市書房的女主人陳婉菁延續草根精神,在城市綻放兼容新加坡本地多樣文學的異地繁花。

「我們就是提供交流的空間囉!這樣的主題還是很多人有興趣的,他們來辦文學講座的時候都會有幾十個本地人來參加,有些聽眾還是城市書房的新顧客,」總是笑咪咪的陳婉菁,提到孟加拉的移工朋友時不斷點頭表示肯定。

「他們工作其實很忙的呢,一週工作6天,竟然能在工作以外的時間寫出這麼多作品、舉辦這麼多文學活動,到底是怎麼做到的呢?真的好厲害。」

宿舍區的移工行動圖書館

5月1日勞動節,新加坡西岸的一間移工宿舍,有兩檔孟加拉移工舉辦的行動圖書館熱鬧展開。位在宿舍四樓活動室的,是孟加拉移工詩社「我們是」籌組的第八屆孟加拉書展(Bangladesh Boor Fair);宿舍外鐵皮倉庫,也有一群由孟加拉移工盧比爾(Rubel)和伊拉尼(Zilani)為首發起的「移工圖書館」(Migrant Library)。

移工宿舍區有健身房和祈禱室,唯獨沒有提供書報的公共閱讀空間;宿舍外的商店區有電信公司和小吃店,卻遍尋不著書報攤。或許設計宿舍的團隊和附近的商家沒有想到,閱讀也可以是移工休閒活動的選項之一。

與其被動等待他人提供母語書籍,不如自己成立圖書館。移工圖書館高舉標語「閱讀書籍,增廣見聞」(Read books, Expand Awareness),每月至少一個週日會在不同移工宿舍擺設行動書攤。除了孟加拉語,移工圖書館也為不同國籍的移工提供泰語、印尼語、菲律賓他加祿語(Tagalog)、印度泰米爾語(Tami)的書籍,打破國界,聚合本地移工群體的創作能量。

革命沒有結束的一天

「多了作家的身分後,生活有什麼改變嗎?」

移工詩文比賽首獎得主薩奇爾沉思片刻,「現在開始有一些進到校園演講介紹移工文學的機會,但我每次總是提到三件事:希望政府可以改善我們惡劣的宿舍環境、正視我們的飲食問題、提高我們的薪資。新加坡的學生長大後可能成為各行各業的菁英,我希望在他們的成長過程中,可以知道他們的國家還有這樣一群飄洋過海來打拼的人。」

此刻的薩奇爾,更像是握著筆的革命者。文學的終極關懷終將走向社會,無需頌揚遠大的創作理念。這群走在革命路上移工作家們,已經將寫下詩文的筆,化為劃破無視與歧視的利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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