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中一廣將變成誰的東協廣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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配合蔡英文政府「新南向政策」,台中市政府積極改造移工聚集的第一廣場,塑造成為具東南亞文化特色的「東協廣場」,7月份將正式更名掛牌,也吸引商人進駐投資文創旅館。只是,沒有考慮移工消費的規劃,最終會是誰的東協廣場?

車子從中港交流道下,沿途經過台中七期、廣三SOGO百貨,再到第一廣場,窗外景致像是時空倒轉,對比七期的繁華、新穎,第一廣場卻顯得破落與空蕩。

第一廣場是地上13層、地下3層,位於台中火車站精華區旁的商業大樓,攤位租金卻在過去20年間,從一個月5萬元跌至5千元,雖然週末因大量移工湧入而顯得店鋪興旺,平日卻不到2成店家營業,尤其台灣人幾乎不會進入消費,大樓儼然成為都市中的外星孤島。

直到林佳龍就任台中市長,才揭開這棟大樓的黑紗。台中市政府配合蔡英文政府的「新南向政策」,將第一廣場規劃為「東協廣場」,塑造成具東南亞文化特色的商場,有意藉此帶動已然沒落的中區發展。日前已在廣場周邊架起圍籬施工,預計7月正式更名掛牌。

外籍移工移入台灣各縣市人數圖:台灣各縣市中,以桃園市的外籍移工人數為最大宗,其次為新北市、台中市,以來自印尼、越南的移工居多。(資料整理/陳貞樺,資料來源/勞動部)

市長一聲令下,成立東協廣場小組,指定3名副市長之一的張光瑤擔任召集人,每兩週召開一次專案報告,今年市府排定至少25場活動,動員超過10個局處投入,而且不論舉辦的活動規模大小,林佳龍都儘可能參加。

這也是市府的高階文官團隊,第一次走進第一廣場。從綠川西街朝對面第一廣場門口走去,馬路坑坑窪窪,廣場旁的垃圾桶裡,滿是便當盒、啤酒罐跟皺巴巴廣告,台中市經濟發展局局長呂曜志,曾跟著第一廣場的管委會成員走進一廣的閒置樓層,陳舊凋敝的黑暗走廊胡亂扯著各類電纜配線,樓層的各角落被垃圾、雜物簇擁,四處彌散著灰撲撲的發霉味,猶如濕抹布塞住鼻孔。

水利局認為,散發惡臭的綠川是導致第一廣場沒落的主因。由於第一廣場前的河段長期被排入家庭廢水,而且加蓋超過20年造成嚴重污染,水利局計畫在今年10月份將此河段開蓋,打造成都市裡的親水公園。

主管移工事務的勞工局認為,社區與移工的衝突才是導致一廣長期無法發展的原因,為了協助移工融入台灣社會,勞工局製作移工生活手冊,以4國語言介紹台灣法令與風俗習慣。

經發局則認為問題在於經濟活絡,招商是重要手段,目前閒置的地下1樓跟5樓便是招商重點。「就像新加坡的小印度,新加坡人會去,國際的觀光客也會去,都會覺得這裡好玩,」呂曜志手在空中揮舞,擘畫著未來的東協廣場,「最近一個潛在的老闆,想在五樓1,800坪做跨境電商,台灣的東西可以寄回去東南亞,東南亞有很多工藝品也能進一些來賣。」他壓低音量說,「你看有沒有機會?我覺得有啊。」

各局處從各自立場提出行動解方,也加快腳步動員執行。但是,當政府手伸進這自成一格的地下社會後,東協廣場還會是本來這群移工的東協廣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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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政府將手伸進這自成一格的地下社會後,東協廣場還會是本來這群移工的東協廣場嗎?(攝影/林佑恩)

研究族裔空間的台大城鄉所王志弘教授認為,規劃成小印度是完全搞錯方向。因為新加坡曾作為英屬殖民地,印度人亦是主要族群之一,新加坡的小印度是身為新加坡國民的印度人在當地聚集開店。但換作在台中的第一廣場,移工沒有台灣國籍,只有在假日才來這裡消費,而多數店家是外籍配偶,她們也只有在假日才到一廣開店,平日並不住在這裡,「完全不是小印度的模型,它沒有那個居住的社會基礎。」王志弘說。

經發局的方向雖然未明,但招商計畫已經如火如荼。其一,第一廣場仍有近5,000坪的閒置空間,且每年須支付500多萬的土地租金給地主;此外,中區再生是林佳龍競選期間主打的政見之一,他甚至喊出「不能救中區,不配當市長」,而第一廣場便是中區凋敝的象徵。擔負再生中區任務的呂曜志目標明確,他要以「東協廣場」重新定位,讓更多台灣人,甚至外籍旅客來這裡消費。

事實上,各局處的確都動了起來, 但對於一廣的研究顯得間接且不足。經發局對一廣移工研究的委託案還在外包中,水利局則做過田調,但田調報告裡訪問的不是來消費的移工,而是里長與外籍配偶。

誰的廣場:商人的?移工的?居民的?

此外,東協廣場的概念太抽象,第一廣場管委會籌組的招商小組,做為一廣所有商家的代表,他們不清楚東協有哪些國家,也不知道應該引進哪些商家。問到東協廣場的未來規劃,管委會總幹事胡斯喻卻總是重複著:「市政府跟我們有心想要做啦,我們要讓第一廣場再現風華。」

有趣的是,儘管東協廣場的定位不清,卻仍吸引商人進駐投資。台北寶來營造的董事長林賜郎買下樓4與12樓,重金投資近5億元將4樓規劃成中高價位的商業旅館,這裡的房間定價一晚約4,000元,比周遭旅館貴上5成。目前等待市政府整合產權,打算一舉吃下5樓,成為第一廣場的最大股東。

林賜郎的大手筆確跟市府的東協廣場計劃有關。他看到這塊基地時相當驚訝,「台北根本找不到這麼大的空間,一個樓層就有2,300坪,」他的想法是:「如果我能讓這裡變得煥然一新,重新整頓之後,它的價值是翻倍的,完全可以靠人為去操作。」

他心目中的東協廣場,是像台北的華山文創那樣,將文化結合商業,先是經營商旅、之後是文創產業,未來百貨公司的櫃位也能陸續進駐。他正色地說,「我想要吸引外面的人進來消費,像是一些日韓新加坡的觀光客,」話鋒一轉又說:「消費得起的外勞就會留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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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裡是誰的第一廣場?!(攝影/林佑恩)

勞工局的想法和經發局的招商思維不同。「我會覺得(移工)留在這裡比較好,」勞工局局長黃荷婷想讓第一廣場周遭的居民和移工有更多交流,以弭平台灣人對移工的歧視。

採訪的過程中,有不少移工以及團體對東協廣場提出豐富的想像,泰國移工裡被稱作拳王的阿朋,希望能有打泰拳的擂台,印尼的移工樂團Ztrez則想要固定表演的場地,而當地關注移工議題的團體「1095」則提出能在一廣能有東南亞語言交換的空間。

印尼移工樂團有可能在東協廣場表演嗎?
依據《就業服務法》規定,外籍勞工不得從事許可外的工作。台中市勞工局局長黃荷婷表示,「我們的勞動法令很嚴格,也沒有彈性,他們(移工)很容易就會違法。」即使他們表演不收酬勞,勞動部依然認定是違法,一旦被檢舉就要被處新台幣3萬元以上15萬元以下罰鍰,直接被遣返出境。

第一線的店家也不看好中高價位的招商計畫。「我們就是做外勞生意的,」柯姐在一廣經營東南亞超市至少15年,她指向對面賣衣服的攤位,「一件賣一兩百,外勞生意就是要很便宜啊。」10多年的生意經驗告訴她「外勞的消費就是這樣子,要做中高價的比較困難。」

經營越南餐廳和KTV超過10年的阿平,未來打算開一家超過300坪的東南亞百貨商場。當她知道有財團預計買下大樓後,沈默了幾秒問:「那我們租金會不會提高?」「如果有變化的話,這家餐廳我就要收起來了。」「我講真的,沒有辦法做了。」

類似的開發案,其實有跡可循,台北車站的微風廣場就是明確的案例。原本台北車站二樓的商店街店面,有許多經營移工生意的店家,直到2007年微風廣場標下地下1樓到2樓的承租權,「他們本來好好的,你來做高級化的規劃,使得很多東南亞配偶的店家就被擠壓出去。」王志弘說,結果外籍店家四散,菲律賓籍聚集在中山北路,形成小馬尼拉,越南籍往桃園移動,盤據火車站街頭。

「這根本是個階級問題。」王志弘研究過台北、桃園等外籍移工聚集的商圈後發現,類似的開發計畫不斷重複,卻沒考慮到東南亞移工是藍領的工作者,每個月領2萬零8元的基本工資,每個月扣掉分均分攤的仲介費、勞健保跟食宿費,還有固定要寄錢回家的金額,幾乎剩不到幾千塊,對比台灣人平均月薪3萬8千,「他們對消費的環境跟對品質的要求,是完全不同的,甚至是互斥的。」王志弘指出故事發展的結局:東南亞店家變得精緻化,但移工消費不起,最終離開。

東協廣場的規劃,其實是一場想像的拔河。市政府也得面對來自居民的抗議,曾有當地居民攔住林佳龍陳情,一到假日移工席地而坐,抽煙喝酒樣樣來,留下滿地垃圾,而且鄰近的小吃店通常都有附設KTV,假日便是百歌齊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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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東南亞店家變得精緻化,但移工消費不起,最終只好離開。(攝影/林佑恩)

甚至,有居民認為移工就是第一廣場無法發展的元兇,「年輕人跟學生都不敢來了。」綠川里里長薛雅文也承認,即使移工脫序行為減少很多,但還是經常收到里民抱怨移工在廣場上喝酒喧嘩、打架鬧事。

這裡是誰的東協廣場?可能還在凝聚共識。只不過,當選定一個族群時,也代表著另一個族群可能會被會迫離開,因此每項決定都變得無比重要。

在圈定答案之前,應考慮更結構性的問題,因為台灣的製造業尚未升級,才需要仰賴60萬名移工負擔勞力密集的工作。但是,當城市湧入大量的移工,卻沒有相應的都市服務,他們只好選擇週末時聚集在城市縫隙,或是沒落的老社區。當土地開發、城市拉皮等計劃出現,就會有人想要把這些移工聚集的隱蔽空間清理乾淨。

「就像核電廠一樣,每個人都需要用電,就是不要蓋在我家隔壁。」台灣國際勞工協會(TIWA)研究員陳秀蓮比喻。

台中市產業與社福移工人數趨勢圖:台中市的產業與社福移工皆呈現成長趨勢,產業移工成長速度飛快,較10年前增加約4萬人。(資料整理/陳貞樺,資料來源/勞動部)

不少人有疑問,保留第一廣場這類移工聚集的空間,對台灣人的意義是什麼?「這個問題就是很勢利,好像一定要對台灣人有貢獻,才值得保留,」王志弘語氣有些不滿,停頓好幾秒後說,如果第一廣場能保留「就表示台灣是個比較人道的社會,能包容異己的社會。」

他們在城市裡,已經退無可退,最終在一廣構築出地下社會。

移工要的其實很簡單,可能只是3小時500元的廉價旅館,或是一頓能撫慰鄉愁的料理,至於瓦城的泰國料理,或是誠品書店的東南亞館,那是台灣人的東協廣場,不會是移工生活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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