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屋大火週年

永保安康:餘燼中的重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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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桃園新屋的保齡球館大火,造成6名消防員殉職,其中3人都是永安分隊的隊員。那場大火,為這分隊蓋上一層厚厚灰燼,成為海風偷不走的東西。事隔一年,永安分隊來了成箱的新設備,一台新的勤務車,還有一名靠著全隊簽字連署,歸隊的消防員。

警笛聲在小小的漁港裡來回不絕。

一台台警車、勤務車彎進便利商店旁的窄路,經過老式平房、上鎖的烤魷魚攤車,臨著港口搖晃晃的漁船,停在永安消防分隊前。

那天是殉職隊員的公祭。2015年1月20日,桃園新屋保齡球館凌晨發生大火,陳鳳翔、陳彥茗、蔡長融、曾重仁、謝君杰、張桂彰等6名消防員,進入違建鐵皮屋的火場搶救,發生閃燃後殉職。其中,陳鳳翔、陳彥茗跟蔡長融都是永安分隊的隊員,3人拉著一條水線進去火場,卻沒能出來。

永安是臨海的分隊,飽受鏽蝕困擾,海風擅長把東西一點點偷走,連辦公桌的桌邊隔板大片剝落,隊員也只能認命地笑說,「這裡是永安啊。」隊上弟兄剛離開那段時間,連人聲都遭竊,只剩唱誦佛經的錄音帶在值班檯上反覆播放。「我們不整理他們宿舍的棉被,車庫的燈都不關,為了告訴他們,任務結束了。那時候不管到哪,都會聽到那個聲音,想到他們。」一名隊員說。

事隔一年,我拜訪了永安分隊。日常的週間上午,隊員多出勤了,推開玻璃門,只有無線電裡唏唏簌簌的人語。隊員許愉翔坐在值班檯前,把電腦螢幕的字體放大、再放大,登打隊員跑救護的資料。每隔10多分鐘,會做出一個用雙手撐著椅子把手,將自己身體懸空的動作。

「不能一天都坐著,要把屁股抬起來讓血液通過,把養分帶進去,細胞才不會死掉。」許愉翔是公祭場景裡不在的人,3年前,他在受訓返隊的路上,與逆向超車的車子正面相撞,顱內出血、胸椎脊髓嚴重骨折,從此下半身癱瘓,因傷留職停薪近3年。

當時永安分隊沒有洽公的勤務車,從桃園局本部到分隊要50幾公里,許愉翔跟其他隊員多靠摩托車往返。那個下雨的晚上,許愉翔被推進急診室時,呈現三度昏迷,生命垂危。他昏迷好幾天醒來,下半身已經無法動作,許愉翔說,「自己連基本當人的主要功能都不太OK,」喪失生活能力,無法好好說話,視力受損,也記不起早餐吃什麼、來訪同事的名字。同事說,許愉翔的摩托車被撞到對折而蜷曲,人能醒來就是奇蹟。

奇蹟往往是一瞬之光。2年間,他在台灣各醫院的神經復健病房度過。

「對一個過動兒,這是很難的,」許愉翔說自己愛玩,只要提到與同學一起去日本自助旅行的事,就停不下來,「我24歲,人生出過一次國,計畫半年以為毫無破綻,想說:『耶!再踏一步要到日本了!』結果要怎麼拿行李,沒有人知道。」他說話常常自己搭上音效,擔心場面尷尬,咧嘴笑的頻率比一般人還高。提起復健時,才稍微收起笑容。

「你們想過的,我應該都想過,例如說心情很差、想不開都有。我曾經也羨慕社會新聞,好好喔,怎麼可以剛好這樣。」

「剛好他們逃過一劫嗎?」我問。

「空難(飛機)掉下來,好好喔,我怎麼沒有在那上面。」他說。

回到雲林口湖村的老家靜養,他因為行動不便無法出遠門,出入還得靠年紀大的父母幫忙。起床、復健、吃飯、午睡、復健、玩玩手機遊戲,日復一日,把他推往奇蹟背面的黯淡角落。

環島復健期間,看護帶著他換了一家又一家醫院。灰心時,看護告訴他,要好好復健,才能跟台中一中街的漂亮店員結婚。無論信或不信,家人跟看護的心理支持,都給了他鼓勵。

許愉翔心裡偶爾也出現復職念頭。他用小學生的大方格筆記本練習寫字,多是關於永安分隊的記憶,新進隊員要丟到海裡、同事常抽的白長壽煙、永安漁港和家鄉相像的風景,字歪歪扭扭,塞不進框裡。「東一撇西一撇,寫得很大,歪七扭八,」但他告訴自己,只要練好了,或許還能回分隊做文書工作。

那期間,陳鳳翔調到永安分隊,陳彥茗跟蔡長融也在畢業後分發進來。

陳鳳翔是警察專科學校26期畢業,和許愉翔差了兩屆,兩人完全不認識。一天,陳鳳翔整理人事資料時,發現許愉翔的名字,知道隊上還有一名從沒見過的隊員,才向永安分隊的其他隊員問起許愉翔的事。「我們分隊每一年要打考績,名單上一定有他(許愉翔),或是局本部要發新的鞋子,也一定有他的,」隊員說,陳鳳翔從那時起,就一直掛念這件事,不時會聽到他說,從分隊去受訓還是開車好,比較安全。

新屋保齡球館大火後,許愉翔已屆滿2年的病假期限,正準備第3年的留職停薪。當時消防局寄去的公文裡,說明他若在2016年1月2日前未提出復職申請,將失去回到消防局工作的機會。也在那時,他母親從朋友給的簡報裡,得到了消防員權益促進會(以下簡稱消權會)的聯絡資訊。

「我跟協會(消權會)的人去他家,他正在換藥、包尿布,他媽媽拉著我的手說,等我們兩個年紀大走了,誰來照顧他?我們兩個老的比較不懂(怎麼復職),拜託你!」同事說,他們那時覺得,許愉翔要被淘汰,無法復職了,他們必須趕快行動。

但復職之路並不容易,許愉翔已經無法執行外勤工作,消權會秘書長鄭雅菱說,消防局當時也認為他難以回到原本崗位,「我能做的事情很少,總不能讓一個像絆腳石的人進來工作,」許愉翔說,自己想復職,但一直只是想想而已,並不積極,真正讓他復職的,是消權會跟整個永安分隊。

消權會跟工傷協會合作,研究相關法規,並向消防局繳交公立醫院的職能評估證明,指出許愉翔藉由復健,已能執行內勤工作。永安分隊也發起連署,全隊簽字,希望消防局讓許愉翔回到分隊擔任內勤。永安分隊的主管表示,他們外勤編制不變,而是額外申請一名內勤人力,許愉翔回來工作不會佔原本外勤的缺額,反而多一位內勤人力來幫忙。在這樣的條件下,消防局終於妥協,許愉翔成功復職,2015年8月1日,他回到分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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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安消防隊員許愉翔。(攝影/吳逸驊)

協助許愉翔復職,永安分隊的同事直說,「終於幹了一件好事。」認識許愉翔的老同事大都還在分隊,當時,他們將連署單放在桌上,「大家也沒看就直接寫了。」失去3位兄弟後,許愉翔的歸隊,像是永安分隊從那場大火裡,慢慢撥開灰燼。

從許愉翔住院開始,永安分隊的同事每天用電玩暱稱排班表,其中一項工作,就是到醫院陪伴許愉翔。他復職之後,搬到離分隊幾百公尺的矮房裡,同事們常陪他買早餐,甚至還有他專屬的「早餐承辦員」。

「這個職場很好,好險可以進來,」許愉翔說,他從沒後悔成為消防員。像捕蜂抓蛇這類工作,卻會讓對方很感謝,給他不少成就感。「薪水也夠我到處玩,所以開心。」他露出天真的笑容,雙手撐著輪椅,再做了一次復健動作。

許愉翔聽說,其他分隊也有坐輪椅的隊員執行內勤工作,那是一位資深消防員,雖然受傷後可以申請調回高雄,但害怕在陌生的環境無所適從,就選擇繼續待在桃園。熟悉的工作環境,有同事照應,許愉翔逐漸回到工作常軌,也因為工作,腦袋沒空想那些晦暗的事。他現在負責處理文書、接電話、派遣隊員,坐值班檯時,其他同事總幫他把好幾台電話拉到桌邊,讓他容易拿到話筒。

生死兩隔的2人,因一場托夢、一台車有了連結

「鳳翔號剛剛派出去了,」許愉翔說,新屋事件之後,陳鳳翔的家屬將大眾捐款的一部分,買了一台勤務車捐給隊上,現在受訓、跑業務,隊員終於不用靠摩托車往返。

陳鳳翔殉職後,到了母親的夢裡,說要捐一台勤務車給永安分隊。

陳鳳翔的同事說,當時陳鳳翔母親提這件事時,他全身發毛。「鳳翔媽媽怎麼會知道勤務車,這真的不可思議,我一再問鳳翔媽媽確定嗎?她說鳳翔在夢裡真的這麼說,然後問我分隊裡是不是有人出車禍,下半身癱瘓。」陳鳳翔生前不會把工作帶回家,自然也沒跟家裡人提過許愉翔和勤務車。陳鳳翔對許愉翔的印象,也僅來自打人事資料時和同事的短短對話。這一個夢,卻將素未謀面也生死兩隔的陳鳳翔、許愉翔牽繫上了。

鳳翔號來的那天,沒帶來歡樂氣氛,只有同事的滿滿不捨。

「人們覺得有新東西來,很鼓舞,可是我們感覺,這是用鳳翔的命去換來的。」

永安隊員說,洗車的時候,鳳翔號總是他們最認真清洗的那一台,只要開出去,油門也踩得特別謹慎。

去年8月一場消權會的抗爭裡,副理事長余宗翰曾穿上全新的消防衣發言。他說,很多人以為消防衣是消防局新添購的,但事實上,消防衣等於是殉職的弟兄買給他們的。

新屋大火的殉職隊員,遺體被發現距離門口大約20幾步的距離。短短的20幾步,6個人走不出來犧牲了,卻也促使消防設備跨了一大步,為桃園每個分隊換來了兩台熱顯像儀,讓消防員可以在不見五指的火場濃煙裡,藉由熱感應,了解四周環境情況,尋得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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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屋大火的殉職消防隊員,為桃園每個分隊換來了兩台熱顯像儀,讓消防員可在火場濃煙裡,藉由熱感應,了解四周環境情況,尋得方向。(攝影/吳逸驊)

那一晚,消防員的進出管制及調度也發生問題。凌晨2點51分,火場出現閃燃前兆,現場指揮官湯佳興連喊了8次撤退,沒等到對講機回應,幾分鐘後,火場全面燃燒。3點19分,唯一倖存者黃鈺翔逃出來約20分鐘後,現場指揮官湯佳興才回報指揮中心有5個人沒點到名。半小時後,才確定失聯名單。當他們從火場搬出5具遺體,才發現還有第6人,身分不明。至今仍沒人回答,一開始並無接受指派的曾重仁為何、又何時進入火場?

火場安全管制的疏失,則為桃園每個分隊換來了安全管制版。一張30公分大小的看板,貼上進入火場的人員名條,紀錄編組,標上進入火場的位置,一目瞭然。出火災任務時,永安分隊開始帶上安全管制版,由負責操作消防車的隊員紀錄。

新屋事件也換來一場基層座談會,一名基層消防員說,那是難得只有基層隊員可以參加的座談會,不再由幹部代任出席,他們可以自己發聲,且言論免責。

三百多個日子後,新屋大火的殉職隊員們,仍執行著這個漫長沒有盡頭的任務。

這天永安漁港沒有假日熙攘的人潮,接近傍晚,出勤隊員陸續回來了。永安分隊的廳舍裡,堆著一箱箱未開封的新裝備,主管正打電話聯絡殉職隊員家屬,隔幾天,消防局要開一場關於新屋事件的調查會議。

我離開前,許愉翔展示了他去日本旅遊的照片,他站在和服少女旁,明顯高出許多。「姊姊,要常來喔!大哥也是!」值班檯裡,他又是一臉笑容,承諾下次要帶我逛漁港。他還說,自己受傷後比較閒,常常是同學會的召集人,「雖然永安漁港20分鐘就逛完了。」

永安分隊主管說,許愉翔的適應期快過了,將不再當他是傷殘同事,會像要求一般同事那樣要求他,不會有額外的豁免。

臨走前想再看一眼鳳翔號,車棚裡空空的,不知道他被派了什麼任務,這時候我才發現潛意識裡已經將鳳翔號擬人化。而那的確是,已火化消散的血肉,以精神意志灌注於火紅色的鳳翔號中。殉職隊員強大的念力便是,新屋大火中殉職最慘烈的永安分隊(6名中有3名),能夠真的名副其實,永保安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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