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殺者遺族的漫長旅途
當恐懼再現──聽見自殺者遺族(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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台灣自殺率在2001年首度達到每10萬人中11.7人,此後未曾低於全球平均。自殺率居高不下,但社會對於自殺議題的關注,絕大多數僅停留在自殺者身上,化作研究統計數字、成為媒體標題下的悲劇或傳奇,但在每個棄世而去者背後,都站立著更多不被看見的生者,他們被烙下永遠的印記──自殺者遺族。

《報導者》走入三位自殺者遺族的世界,透過不同階段的哀傷歷程,看見掩蓋在迷思與禁忌下的真實經驗,他們分別錄下「現在的自己」對逝去親人說的話,邀請讀者留駐聆聽,那些不因死亡而被切斷的生命連結。

李翌如 年齡:36 職業:服務業 母親11年前自殺過世

自從養了6年的寵物兔「巧巧」生病,每當下班坐上捷運,李翌如就會心悸、手抖,愈接近要下車的那一站,她愈害怕回家。

雖然看過數間動物醫院,醫師都說只是輕微的皮膚病,另外檢查出子宮病變,在年紀大沒結紮的兔子很常見,不必緊張,她仍遏抑不住巨大的恐慌與焦慮,擔心巧巧在家裡會不會出什麼狀況。

恐慌感漸漸擴散,在辦公室常因主管或同事的幾句話,情緒極度低落,必須躲進廁所,下班一回到家淚水就彷彿打開開關,哭到疼痛脫皮。

當罹癌並重度憂鬱症的母親自殺去世時,她卻沒有流太多淚水。「一直到去年我哥才跟我講,很多親戚在背後說為什麼自己爸媽過世都不會哭,好冷血。」李翌如苦笑著說。

那年她大四,某天清晨父親邀母親去公園運動。父母罕有結伴出門的時光,這是最後一次。

兀自坐在椅子上看報紙的父親,回過神來已經找不到母親的身影,家人四處搜尋未果而報警,中午接到派出所通知,在河邊發現一名符合家屬描述特徵的屍體,疑似跳橋輕生。

「看到警方的照片,我爸跟我哥傷心的反應非常大,我卻完全相反。以前會跟別人說那是因為我還沒有接受,後來自己的解讀是,知道她這樣不痛苦了。」李翌如說。

她不害怕讓別人知道母親自殺過世,卻不願回想前面的過程。身為母親生前的主要照顧者,她每天背負著精神壓力,看著化療和精神科藥物帶來的強烈副作用,以及壓抑而苦悶的生活,用盡氣力卻絲毫無法減輕至親從肉體到心理的痛苦。

在過世前的一次嘗試自殺未遂後,她晚上會把母親的房門打開一個縫,自己睡在客廳,夜裡一直醒來,以確保母親沒有跑掉或出事。

「沒辦法跟任何人解釋,沒有相同經驗的人不知道那是什麼感覺,每天一覺醒來,旁邊有人一直跟你說,拜託讓我死,一直重複她有多麼不快樂,你會覺得,究竟可以給她什麼?真的就是送她去死嗎?」

大部份親友的反應仍是疑惑、不能接受,「我爸說:『奇怪,追蹤檢查都很正常,化療不舒服我知道,但為什麼不舒服到會想死?』那是沒有人有勇氣跟他講,是因為你啊!」

祖父早逝,李翌如的父親把守寡三、四十年、照顧公婆與養育諸多小孩的祖母當作妻子的理想典型,可是身為老么的母親,從小不用做太多事,無法符合丈夫的想像與期待。不快樂的母親曾經帶著李翌如參與加宗教活動追求自我認同,有一陣子晚上聚會頻繁,父親為此不滿發生爭吵,甚至將母親鎖在家門外。

「在我看來,他們完全是兩個不一樣的人被硬綁在一起,有時問我媽要不要離婚,她說過很經典的話:『我是為了你們兩個小孩』。從外面看,我爸一切正常,工作負責、無不良嗜好、無外遇,不構成大家覺得的離婚條件,那個年代沒有個性不合這件事。」李翌如說。

因乳癌而切除淋巴後,由於手臂沒力,李翌如都要幫母親洗澡,一面洗母親一面向她道歉;雖然程度不同,彷彿連結起她現在的狀況,陷入恐慌與憂鬱的這一年來,也在不停地向他人道歉。

11年過去,生病的兔子再現了當年的恐懼。

「會害怕一個生命交在我手上,那是我可以控制卻失控的事情,擔心眼前生命隨時都會消失。自殺者遺族最常被問到,你們當初為什麼沒有阻止他?就算別人跟你說他們懂,也沒有用,就是覺得自己沒有照顧好。」李翌如發現自己身心狀況不對勁後,去年8月前往精神科就診,現在仍固定每月一次到醫院做心理諮商,透過與心理師的對談,一步步從家人關係與自身性格釐清問題的根源。

鮮少和她討論母親自殺的哥哥,則在今年主動報名參加馬偕醫院自殺防治中心開辦的 「自殺者遺族說故事團體」,開始向她分享其中的所見所聞。從小疏離的兄、妹、父三人,經歷過針鋒相對的過程,終於隨著時間可以平心靜氣地聊天,李翌如甚至偶爾會陪父親上市場買菜,只是能重新相處的時間才4年多,父親就突然倒下猝逝。

隨著辦公室座位旁的同事突然自殺離世,加上個人經濟上的壓力,憂鬱的霧霾這陣子將她重重困鎖,藥物失去了效果、旁人加油鼓勵的話語背後,流露出對心理疾病的不解,自己沒有存在必要的念頭揮之不去。李翌如有時望著乖巧的巧巧,多麼希望牠有一個更好的「僕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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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倖存者的餘聲】李翌如想對母親說的話

自殺者遺族猶如歷劫歸來倖存者的人們,面對全新的生活,卻已被災難性事件烙上無可磨滅的印記。

與因疾病或意外事故身亡者親屬的經驗大不相同,親友自殺比其他類死亡的影響更難面對,困惑、無助、憤怒、恥辱、被遺棄、罪惡感、強烈而持續的悲傷⋯⋯各種複雜的情緒交織纏繞,或者陷入長久的沉默,「冰凍」在自己的傷痛中。

推薦閱讀「你並不孤單──自殺者遺族的團體治療模式」,從自殺防治專業者的觀點,探究現階自殺者遺族支持體系的諸多挑戰與可行模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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