週六現場【山思而行】

張元植/ 速度的意義
位於台灣中央山脈北段的中央尖山海拔3,705公尺,尖銳錐形似刀刃般的尖峰,有如中央山脈上的金字塔,故有「寶島第一尖」之稱。(攝影/張元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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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月底一個平日夜晚,秋意正悄悄在台北市區車水馬龍的空氣中醞釀,東北季風帶來的水氣遮掩了天光。我與雷力相約在交流道的全家,遠遠地,看見馬路對面那台Toyota Wish旁,他正向我招手。

雷力是個精壯的中年漢子,40餘歲了,仍保有屬於少年的那種笑容,熱血、純真。更厲害的是,他也有屬於少年的六塊腹肌。看著登山資歷,很難相信他山齡僅僅6年,而在開始登山之前,是個完全不運動的90公斤肥宅上班族。

如果稍微關注岳界消息就會記得,去年9月他與夥伴以破紀錄的驚人速度,只花17天就完成長320公里的中央山脈大縱走。在此之前,這個從宜蘭思源埡口起登、沿著中央山脈3,000公尺以上主脊向南縱走、登卑南主山後由高雄藤枝下山的路線,最快的完成紀錄是23天。而大部分山友,都需花費1個月以上的漫長山行,去領略台灣屋脊、護國神山的壯麗。

當網路上對這破紀錄之舉一片讚嘆之際,也有另一種聲音在檯面下迴盪:爬山,為什麼要爬得這麼快?

不過這對雷力似乎不構成影響,今年10月,雷力又與夥伴策劃了一個「疾速百岳」的計畫,預計以40天的時間,從頭完登一輪百岳 。而前一個這樣做的人,總共花了87天。不過因為一些意外,這個前無古人的「疾速百岳」計畫開始不久便告終。也因為這樣,跟公司請了1個多月假的雷力才有空被我約來走這一遭。

車行過陰雨的宜蘭平原,在南山村穿越霧雨後,一跨過思源埡口,彷彿瞬間移動到另一次元般,雨停了,透出了華燈初上的夜空。我們在勝光的方便屋民宿下榻,各自拿便當出來啃。

這次,我倆的目標,是一日來回中央尖山。

中央尖山是中央山脈北段山形最為顯眼的一座高山,3,705公尺的海拔,加上由各方向看去,都是銳利到彷彿會割人的尖,於是成為台灣北部群山中,最引人注目的標的。

猶記得我與祂的第一次照面,是在雪山,那是我第一次登山。在七卡山莊之上猶如無盡的之字上坡中,某個轉彎驀然回首,我看見祂伴著南湖大山寬闊的山形,就這麼浮在腳下谷地的雲海之上,彷彿一道天空長城。孤傲的山巔就像是這座長城最高的瞭望塔。那俾倪一切的氣勢,若說南湖有帝王之勢,中央尖就是霸氣的梟雄。

大概那時起就在心中埋下一絲念想,遲早有一天要造訪祂。看看那遠眺容不下一足之地的山頂,究竟什麼樣貌。

數年後,我如願登臨,卻萬萬料想不到,那從四面八方看去都固若金湯的岩石城塞,其山巔一旁的稜脊,卻藏了一片柔美翠綠的高山箭竹草原。當費盡千辛萬苦,由碎石天梯登上中央尖主東峰間的鞍部後,這最後一段登頂的路途,就在彷彿瑞士高山牧場的景致中前行。這對比給人的落差感實在太大,遠看嚴峻的表象之後,竟有如此溫婉的一面,這也讓中央尖山有了一層更複雜的迷人之處。

然而,要拜訪祂實屬不易。大部分登山者會選擇6到7天的南湖中央尖縱走,繞一圈順路造訪;若要以最短距離直取目標,一般山友也要花費4天來回,總里程44公里,累計爬升4,300公尺。這樣的一座山,親近門檻較高,長年都是較為進階登山者的場域。

近幾年,可能因為戶外活動風潮蜂起,愈來愈多人開始跑步、參加馬拉松。甚至進而嘗試越野跑。這些越野跑玩家自然而然將這種在山林活動的型態,帶入台灣的百岳高山。

不過有趣的是,跑步本身帶有的競技性,在本質上與登山有某種扞格。台灣登山界長年對體驗山林的想像大致可分兩種:一種是悠閒的漫遊,這比較是一種生活態度;一種是山頂的收集,這比較是一種自我完成。但當腦中隨時跑著計時器的跑者進入山林,同樣是行走在山徑,背後的邏輯卻全然不同。跑者較不習慣長天數在浸潤在山間,他們比較傾向將自身的體能優勢發揮,以更短的天數,甚至只用一天,將一般登山者需要過夜的行程完成。除了「完成」之外,跑者比登山者還多在意一個元素:「時間」。所以在跑山圈,一直有所謂的FKT(Fastest Known Time,已知最快時間)的傳統。

如今,厲害的越野跑者,已能1日跑完一般登山者需時6~7天才能完成的路程。現今,除了「馬博」與「丹郡」兩條需時8天以上,最長程的縱走路線之外其餘所有的高山百岳,都有越野跑者以1日走完。

於是,前述的質疑耳語就慢慢浮現:「登山又不是比賽,走那麼快有意義嗎?」「這些人都在趕路,看得到風景?」

凌晨1點,按下GPS手錶的起始鍵,我倆從勝光的高麗菜園踏出第一步。頭上漫天星斗,一抹月牙若影若現在天際線的樹影邊。「是個好天氣呢!」我想。

有別於以往造訪,帶著工作的擔子與大隊人馬,這次只有兩人,可以完全循著自己舒服的速度行走。輕快的上坡通過勝光山,在樹影婆娑的林道小跑,與轉角的藍腹鷴打了個照面後,在松風嶺擺動的松濤中望見奔竄的水鹿,接著在南湖溪山屋上方的越稜點,驚擾了正匍匐上樹的白面鼯鼠。當回過神來,我們已來到香菇寮營地所在的中央尖溪畔,此時月已在蒼芎勾勒出一道半圓的軌跡,正緩緩沉入西側的稜脊下。東方的天際也逐漸透出魚肚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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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思而行】 速度的意義。中央尖溪源頭,還要爬完眼前猶似天梯的石溝,才能登臨中央尖山。
走到中央尖溪源頭,還要爬完眼前猶似天梯的石溝,才能登臨中央尖山。(攝影/張元植)

這段不停歇的夜行,我努力調節著自己的呼吸與速度,讓自己維持在舒適輕鬆,可以聊天的狀態。這種「節制」在這樣動輒15、20小時以上的超長行程中,扮演了關鍵的角色。經驗沒那麼多的跑者,會在一開始體力尚好的時候,不小心衝得太快。但這會太早讓身體的能量供應後繼不足,最後無法穩定地支撐這麼長的時間與距離。要能順利完成,自制就是一種美德。

人很奇怪,往往會被一個莫名其妙的念頭驅動著做某件事。我已記不清何時、為何出現想要走「一日中央尖」的念頭了。但被這念頭驅使著走到這邊,路上始終少不了對自我的詰問。

為什麼要這麼辛苦來走這遭? 這種時間,不是應該在家裡窩在溫暖的被窩嗎? 完成了一日中央尖,意義在哪?

曾經,可能是在高中畢業吧,我以為自己的體能在台灣已無幾人能夠跟上。那是個看得少、所以天真的年紀。不過隨著這幾年,看的世界愈來愈大,認識的人愈來愈多,這種錯覺已不再有。當今,台灣至少有百人以上能夠完成一日中央尖,其中數十名菁英跑者甚至能夠以快我1.5倍的速度跑完這個行程。當這件事情其實已經沒什麼特別,為什麼我們值得大費周章再做一次?

答案其實也不複雜。因為再多人做過的事情,如果不在自己的經驗中實踐一次,那始終是別人的事情。最終,我們要面對的始終是自己的人生,這讓我對運動或者競技有了更多的體會。所有的比賽,與他者競爭的背後,最終,我們所要超越的不就也是自己而已?

沿著中央尖溪上溯,在微亮的天光下,溪床兩側的路徑,以及前人標示渡溪點的石堆逐漸清晰。這是雷力第九次一日來回中央尖,這裡的每個轉折,他都瞭然於胸。看著他矯捷地在橫亙溪谷的巨石與倒木間,時而跳起,躍過踏點之間的溪水,時而小心墊步,在狹窄的圓木上維持平衡。順暢如流水的行進節奏,帶著我們不斷朝溪源挺進。這種流暢,就像在自家後院隨興走著般自在。這讓我想起初涉越野跑那段時間的光景。一開始,我無法理解要怎麼在複雜崎嶇的山徑「跑」起來,無論是神經連結或肌肉型態都做不到。但當我終於在某次練跑時,掌握了在野地連續快速移動的竅要,那一刻我腦中想到的是:原來這就是動物奔跑於山林的感覺。

這種更擬似動物的身體感帶給我的震顫,與我第一次走探勘路線時,感受到的那種因為更為遠離人為設施與步道、而與荒野更加貼近的感動,差相彷彿。這種在野地奔跑的能力意味著我們被文明規訓的野性正在釋放,在這片刻,我們與自然的關係更為和諧。

去過中央尖山的人,應該無一不被自中央尖溪源頭翹首遠望的畫面震撼。那是一道直抵稜頂的碎石坡,亂石崩雲,就像一道畸形的天梯,插入鑲著陽光金邊的黝黑山稜。每次經過這裡我腦中都會自動浮現齊柏林飛船(Led Zeppelin)的名曲〈天堂之梯〉(Stairway to heaven)。

走在這段路上的過程,應該是許多人生命中,最能體現登山這事的本質的經歷之一。自底下看,你壓根無法想像自己竟能攀援如此巨大的物體,甚至對自己竟然妄起登臨絕頂之念感到驚疑。但你還是硬著頭皮邁出步伐。隨著海拔提高,你的呼吸愈發急促,走在踩上兩步下滑一步的碎石上,雙腳如灌了鉛般沉重。抬頭,坡頂盡頭鞍部的輪廓卻好像沒有改變,依然高高在上的沉默著,不是嘲笑,而是對你徒勞努力的藐視。你只好低頭,踩出下一個渺小的步伐。這樣的輪迴好似無盡,你每每在失望之間繼續奮鬥。直到某一刻,你發覺陽光投射在地面的輪廓,那邊緣就在距你數尺開外的不遠處。你不可置信的抬頭,發現天空竟是那麼靠近,回頭,萬物都在腳下。於是你覺得,這一切都值得了。

這心路我與雷力都曾走過。不過這次行走這段,對我卻是另一個全新的體驗。以往過程中那些自我懷疑與內心掙扎,這次好像都來不及出現,回過神來,那根標誌著碎石坡頂點的指示路標已在眼前,而太陽甚至才剛越過中央尖東峰的稜線。我感到一種舒暢的痛快。

這是一種自由的暢快。

作為一個將生命投入登山的人,「我對登山追求的是什麼?」一直是核心的叩問之一。後來,我給自己的期許,是做一個更自由的攀登者。在登山的領域,自由是如何被定義的?我認為那是「不被外在環境限制行動的能力」,因為這樣才能探索任何自己想去的地方。這樣的自由背後所需的,是各式各樣的能力。我學習攀岩,因為這是打開垂直世界大門的鎖鑰。我學習攀冰,因為我想探看冰點以下的霜雪之境。我學習中級山探勘,因為我不想受限於由步道框住的二維,真實的山是立體而廣大的,而這要離開步道才能感受。

而快速移動,也是開啟另一個境界的能力。能夠在一定時間內移動愈大量的距離,意味著登山者手上握有愈多選擇空間。如果我們只具備花費4天才能攀登中央尖山的能力,那我們就只有這個選項。但當我們只需要1天,這時,1~4天就都是可能的範圍。可能性愈大,我們就愈自由。

同時,這也意味我們對風險的掌控能力更強、更安全,我們可以不用擔心天氣突變、颱風來臨、溪水暴漲,可以在更好的時機,享受山帶給我們的美好。

稍停數分鐘,吃點東西喘口氣,我跟雷力悠然行過峰頂稜線那片草原,向最高點走去,準備享受朝陽初上時的雲海風光。

峰頂永遠只是旅途的一半,中央尖山的回程則更是加倍磨人。下了天梯後沿著溪床繼續下行,之後要爬升500公尺翻過越稜點,再下降500公尺回到南湖溪畔。緊接著又爬升600公尺上到多加屯山,最後才下降1,000公尺回到登山口。

這一串上上下下的回程,足以把最堅強登山者的意志與體能都逼到臨界。常常也是這種時刻,人必需有更強的內在驅力,去支撐你持續進行如此痛苦的行為。

思緒飛飄,我想到,為什麼沒有運動是比慢的?因為,慢有極限,當你停止運動,就是慢的極限。但至少在到達人體的物理極限之前,快是沒有極限的。而在登山運動的頂尖層次,速度的推進,更是多了一層創造性的意義。

登山史上許多不可能的路線之所以能被克服,攀登速度的進展是不可或缺的要件。南美巴塔哥尼亞(Patagonia)是岩石技術攀登的聖地,其中費茨羅伊(Fitz Roy)山群是最為顯眼的標的之一,由7座岩石尖塔一字排開,共同構成像是劍龍脊背般的曲線,霸氣的橫跨整個視野內的天際線。從早年起,一口氣縱走這7座岩峰,就是攀登者的夢想之一。但受限於巴塔哥尼亞不穩定的天候,前仆後繼的攀登者都在半途被風暴擊退。

直到2017年,美國攀岩奇才艾力克斯.霍諾德(Alex Honnold)與湯米.考德威爾(Tommy Caldwell)才一口氣將這條路線串連,趕在風暴來臨前的空檔安然完成。這次拿下隔年金冰斧獎(Golden Ice Axe)的劃時代攀登,就是憑藉兩人快到常人無法想像的攀登速度。這兩人曾經聯袂在一日內攀登優勝美地國家公園的3座大岩壁,這每一座大岩壁本身都要花費尋常攀登者2~3天不等。

我又想到以速度攀登著稱,有「瑞士機器」之稱的烏里.斯特克(Ueli Steck)。他的生涯代表作是2014年以28小時自南側落差近3,000米的冰岩混合大牆,來回世界第十高峰安娜普納(Annapurna, 8091m),這是這條路線的首次完攀。同一年隨後,另一群法國登山者,花費了10天才沿同一條路線登頂並下撤,在這過程中,因為突來的風暴,最後有隊員以截肢收場。

在這些例子中,速度都是將人類經驗的疆界向外擴張的關鍵。在這些偉大的攀登中,這些攀登家除了重新定義了人體在物理極限之外的可能,更在對自然未知之域的探索中又向前一步。

或許,在某程度上,正是這些偉大的典範,才是驅使我在這條艱苦的路繼續前行的動機。

在日落前一刻,昏暗的天色中,我衝出勝光登山口的水泥產業道路。雷力早我幾分鐘抵達,正迎接我的歸來。

雖然不到油盡燈枯,但這凌晨走到傍晚的不斷疾行也是夠累。不過這疲勞很快就被隨之而來的滿足感吞沒。或許,這種折磨後的滿足,也是登山者在不斷上下山的輪迴中,追尋的某種瞬間?

回程的車上,雷力問我,下次要不要一起走一日能高安東軍?我笑笑回說:「等我內心的傷痛撫平再說。」但我內心知道,重新出發的時刻,不會太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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