煉雲者們──透視安溥演唱會
開始之前:陳玠安的安溥《煉雲》演唱會備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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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手如何預想、又如何回看一場屬於自己與上萬歌迷的演唱會?未開始前,都是想像;結束之後,又如何撿拾參照?安溥第一場小巨蛋演唱會《煉雲》,透過樂評人陳玠安在演唱會籌備期間的觀察,擷取之間的談話碎片,拼出想像,留下備忘。本篇寫於「開始之前」。

2013年,我在音樂雜誌任職主編,選了張懸為「年度風雲人物」。那年,她沒有發片、沒有巡演,以歌星來看,沒有「特別的事情」,基本上一點也不符合「年度風雲人物」的條件。但我們想的是:有沒有一個可能,在宣傳期與明星塑造之外,「年度風雲人物」可以是一種預示?並不是反映在銷售或者票房,而是一種純粹的影響力,從音樂本質出發,歌者性格出發,直到對於當代社會的觀察。

我發現,社會群體在形成集體意識的過程中,標誌性創作者的存在,不可獲缺;因為,歌手的各種創作行為,凝聚了當代的想像,使其群眾理解時代與自身的連結,並且取得與他人共存的空間。那再也不是唱片工業或者獎項能做到的事。張懸肯定是一號人物。

當時的張懸接受我們訪問,被問到接下來的計畫時,她說:「最大的差異是,我應該不會在演唱會上,說什麼話了。」

說與不說,是型態上的變動,她沒有停止「說」,只是用其他方式。

那些「不再多說的話」,從最開始在她專輯裡被訴說,到2014年在《潮水箴言》演唱會被說出,再到2016年底在一系列「公民論壇」繼續的說。事實上,直到她成為「安溥」前,那些當年我們選她為「年度風雲人物」的理由,越來越堅定。

除了在核心樂迷之間凝聚,因著社會脈動而再次被需要的質地。

安溥當然是一個知識分子,一個台灣需要的知識分子。那不只是對於議題的選擇,更多時候,關乎表達。安溥沒有扛起誰的包袱,她也不只是做她自己,對我來說,那些並不謀求著各種政治面向的表達,是她能夠以創作號召人們的原因。至於知識份子本身的價值,在她身上,不必再特別形塑些什麼。

在離開樂壇三年後,今年5月,安溥把自己放進一個更大的池子──《煉雲》小巨蛋演唱會。半年前,我與安溥為《煉雲》展開第一次聊天,一小時,初初聊了她要做的事情,然後,她就趕著去剪頭髮了。在那天之後,我針對演唱會籌備展開側記,繼續進行了許多次聊天。

那也是她開始以「安溥」的身分拋頭露面之時。有一次,她無奈的苦笑,「最近幾天的訪問,我覺得自己幾乎是零分。」好像自己讓記者很困擾,給不出能寫的東西。

比方說,她最常被問到:三年來都在做什麼?「但我這三年還沒有完全過完啊!或者,這三年內我自認為成長的部分,完全是無可言說的事情。」三年來,她每天維持寫心經的習慣──這當然不可能成為新聞稿。

「檯面上,面對所有媒體,最真誠的回答是:我有事要做啊!但我這樣講,他們要怎麼寫?」

我沒有告訴安溥的是,本來,我也抱持著「要在妳的談話裡找到大標跟小標」的思考,就跟那些記者一樣⋯⋯

但是,妳講的,每一句都可以當成標。一點也不需要「找」。

安溥找樂手,並不是其他巨星登上小巨蛋時的常客樂手老師,而像我這樣的作者,也不是其他發新聞稿的記者。這一切的嘗試,為著的不僅是安溥與自己的重新磨合,也在尋找新的傳遞,為了演唱會,也不只是為了演唱會。因為說真的,連續兩場秒殺完售,到底還需要什麼多餘的宣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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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蔡耀徵)

從頭到尾,《煉雲》對我來說,都是一件結構性的事情。不是概念而已。時至今日,演唱會儼然取代專輯,成為歌手(或唱片公司)表達音樂核心的完整呈現。每一場大型演唱會裡面,「名稱」、「概念」成為企劃上的主力,宣傳管道如疊床架屋,試圖撐起概念與歌迷之間的關係,然而多數時候,無論名稱或者概念,只是便於市場辨識,並無結構思考。

這年頭要賣一個概念,其實可以很容易。所以,《煉雲》有其風險。安溥要怎麼做?

說到此,倒與她寫心經的習慣有關,「每天練心經的過程,跟以前有空就練習,完全不一樣。」過往她在巡迴或錄音的空檔找時間讀書,當作充實自己的過程。但這三年來,靜下來認真面對文字與感受,完全不同,「保持這個習慣,跟去鍛鍊,是不一樣的事情。這麼做為了什麼?是為了學習某種風度。」

於是,安溥也試著透過《煉雲》的練習,達成一種生活裡的風度:

「我很抱歉無法開宗明義,讓大家一下就知道雲的比喻。」
「雲是一個狀態,但也是一個實際的存在。」
「寫〈島嶼雲煙〉這首歌時,我想到宮崎駿《天空之城》裡,在雲的另一端,外於我們所認知的國度,是真實而龐然存在的。」
「但雲也是一個『無』的東西。」
「不看不聞不見,那樣的風度又鄉愿了。但風度得到體會時,所有修煉的過程,都化成『無』的事情了。」
「思考『煉』的時候,是雙向的。人們可能以為,煉,總是在『無』之中把『有』的東西淬煉出來。可是,事實上,就像一開始打太極拳,可能不知道『氣』到底在哪裡,但它一直都在,只是我們看不見,但『氣』是有的。」
「『煉』其實是從『有』中提『無』,是不斷化繁為簡的過程。」

哪怕聽來其實很玄。但有哪樣的機會,能夠透過一個介質,一種聲音,理解到建構世界,建構經驗的過程。沒有一件事情會只是巧合。哪裡還會有這樣的機會呢?

回到形而下顯學的生活裡,每一分每一秒,人們被手機跳出的訊息,被影像、被畫面給佔有。會不會有一種可能,就像走進安溥的世界,每一首歌,都可以從「有」,提煉出「無」,直到回憶這一切,不再執著於哪一首歌發生了什麼事情,而是從容的,明白了表達裡的「無」,其實來自我們所有的「有」。

比方說,一定有人會說,張懸翻唱狗毛的〈政治妓女〉,唱趙一豪,唱蔡藍欽,嗯,也很好啊,沒有什麼不可以啊?甚至是長篇大論,對於她所嘗試的事情,以社會觀察的角度去誤讀這次所有翻唱的歌。意圖也好,內容也罷。

其實,安溥也充分明白其中的風險。

「我拿到的門票比較特殊⋯⋯可能是大家覺得,早就不需要去挑戰的門檻。」
「決定使用的時候,一定有人羨慕,帶來很多刺激或怨恨,也有人會想找方法去要那個門票。只能非常慎重去面對⋯⋯當你是一個符號或象徵時,就是要去面對不同面向。」
「有這樣的門票,就不能只拿來開香檳趴。」
「我不能讓他們覺得,《煉雲》演唱會,最後只是成就了歌手。那是我的心意。這些信任與接受,是發芽的種子,不是我的資產。」

我在一旁,看見一個柔軟而有原則的人,選擇了她其實不必然需要選擇的路,因著那張「特殊的門票」。世事皆然,多數時候,我們因為不選擇而做出選擇,安溥則主動選擇了說話的方式、角色的形成;她,選擇了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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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攝影/蔡耀徵)

安溥家的電鈴壞了,我在樓下等著開門。

鬧中取靜的巷弄裡,我走上二樓,安溥與她的演唱會樂手們,正準備排練亂彈樂團的〈寒風刺骨的思念〉──這是《煉雲》演唱會歌單的其中一首。

以練團來說,地方略顯擁擠,卻有著恰如其分的親切感。安溥與樂手們完成一步步階段:工作帶、排練、編曲、再排練、討論⋯⋯

我驚訝的是:距離演唱會,剩下一個月不到,這樣真的能成嗎?大家還在jam
註:樂手彼此在未排練情況下,直接進行即興演奏。
的狀態裡,雖然已有範本與工作帶,但看來,最後會變動的還是挺多的啊!

「出來抽根菸吧!」安溥拍了我的肩,我們步出陽台。「去除了各自的身分後,還有什麼朋友可以聊天哪?」、「我是歌手,你是樂評人,他是誰誰誰⋯⋯,講起話來,彼此好像都因為身分,沒辦法好好聊天了。」

我猜想她有點累,有點想要回到近乎隱居的三年生活裡。我猜想她有點急,對此刻種種事情發生的銳利感知。或許這是她感知最為豐沛,內心卻最為平靜的狀態。

從最初的聊天,我就感受到把名字改為安溥的意念,其實並不是太複雜:張懸是焦安溥,但焦安溥不再只是張懸。如果張懸作為一個明星,有了各種光環與累積,安溥並不是要拋棄,她更像負責任的拾起關於張懸的一切,用另一個方式,走接下來的路子。別人或以為是噱頭的事情,對她自己來說是承擔。

「我們差不多囉。」裡頭的樂手招喚安溥回去繼續練習,我停留在陽台上把菸抽完。玻璃窗上,寫著滿滿的演唱會曲目。門票完售是值得慶幸的事情,但真正的責任才要開始。

這份備忘錄,從初寫,到現在,安溥又走了許多宣傳管道,而票房從未知到兩場秒殺,我在種種塊狀與旁生的話語裡,聽見了多向卻純粹的聲音。然而,我並不覺得,安溥在心境上有任何的變化。責任是重了,但責任從來就不輕盈。

這些話也是在演唱會尚未售票前,她所道來的細節。我的解讀是:哪怕只有一個人到場,《煉雲》也會成就自身。人數不會反應心意,安溥期望的無形,不會是壓迫。舉重若輕,一期一會。不妄下定論的那一刻起,或許,聽眾也成就自己的有無。也許,真的會是能回看的承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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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玠安、安溥、煉雲
(攝影/蔡耀徵)
「我沒有期待一開始要很熱門很轟動,我要先把聽眾群顧好。」
「每一個人的成長,並不鞏固歌手的成長,而是一種能回望的過程。要找到方法,能夠回頭看。」
「當一切化於無形,變成真正能夠影響別人,變成某一部分群眾的資產時,明星的光環又淡去許多時,也許就是可以回過頭來看這場演唱會,值不值得發生的時候。」

而我最期待的,是演唱會告段落時與她再聊一回,重新檢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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