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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課綱運動週年/林冠華媽媽:我只記得我孩子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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編按:2015年7月反黑箱課綱學生林冠華燒炭自殺,一年後,民進黨政府以行政命令宣布廢止引發爭議的「103課綱」。本文作者曾採訪反黑箱課綱運動,與林冠華等學生在拘留所同處一室,在訪問林冠華母親及十多位參與運動學生後,書寫三篇報導投稿《報導者》,藉此反思運動落幕後人生課題。

我可以說是在牢房裡認識冠華的。

2015年7月23日晚上,我拿著相機跟著學生進去教育部大樓後,冠華他們在大廳拉布條喊口號,警察一來後把他們全部都壓制,我和其他2名記者在那邊拍照,誰知最後也一起被警察逮捕,坐警車到保大,20多人再一起被押到台北地檢署地下的拘留所。

這是我生平第一次來到這個地方,剛進去時,我們就像嫌犯一樣雙手放在牆上被搜身,然後交出除了錢以外的所有物品,接著再被關到一間四周都是牆壁的房間。斑駁的牆壁雖是白的,卻被寫滿各種顏色的字句,大部分都是髒話。

在這裡,冰冷的牆壁以及隔壁因吸毒、賭博進來的牢友都不是最恐怖的,這空間最令人窒息的地方在於你與外界的失聯,以及對於未來的恐懼感。原本一起被關進來的10幾個大男孩們卻好像校外教學一樣,明明都已經超過一天未眠卻仍賣力地搞笑,試圖和緩氣氛,但隨著時間的流逝,不曾崩潰的人開始啜泣後,恐懼的情緒瞬間蔓延。

好在,外界很快速地籌好了錢,並由律見的律師轉達讓學生們先交保出去對外發言的策略,我於是建議學生們推派代表,試著由我訪問他,演練之後面對鏡頭的發言,穿著白衣的冠華於是被同伴拱到我面前,我試著提出一些刁鑽、敵意的發問來試探他,但他卻絲毫不加思考、流利且安全地回答我的提問。冠華的表現讓我驚為天人,竟然有高中生能在如此惡劣處境中仍保有清晰的理智,和嫻熟的應對技巧,我想以後若有機會,一定要找他來當受訪者。

沒想到,才一個禮拜,這個願望就確定永遠無法達成。

訪談冠華媽媽當天天氣很好,陽光透過窗簾灑進來,冠華的房間安靜且明亮。架上擺著一瓶瓶的洋酒,書桌上還有電腦、洗面乳,床上棉被、枕頭摺的整齊且乾淨,牆上掛著「自己國家自己救」的T恤,上面還貼著一堆反服貿、割闌尾的議題貼紙。這就是常見的「因318學運而開始接觸公共議題」的憤青房間,感覺下一秒冠華就會偷偷拿著一瓶酒走進來,開始滔滔不絕地跟我炫耀他參加了哪些運動,然後再罵一下「國民黨不倒,台灣不會好」什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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掛在林冠華房間的T恤,上面貼滿反服貿、反課綱等議題貼紙。(攝影/林雨佑)

只不過,走進來的不是冠華,而是他的媽媽。「這就是他那天(燒炭自殺)的房間,」冠華媽媽用平淡的語氣說著。

這句話把我拉回到現實,也意識到我來到此的目的,於是坐下來,重新拉回訪談的思緒。

20歲生日的精密計畫

2014年的太陽花學運啟蒙了許多台灣年輕人投入公共議題,冠華算是其中一個。

隔年,他19歲,莊敬高職餐飲科已經是他念的第二所高職,但他仍舊不喜歡學校,曠課太多只好辦了休學,未來打算出國到日本去念餐飲。然而,冠華雖沒去學校卻不是在鬼混。當時,高中生們的反黑箱課綱運動正如火如荼地展開,他認為這件事情是重要的,所以就全力以赴地去做,一天可以花上10幾個小時在查課綱的資料。

剛開始知道兒子在做課綱議題時,媽媽並沒有給予支持,反而笑他:「課綱有什麼好反的,你又讀不到也不是學生,若真的有問題,家長、教育學者自然就會出來,怎麼還輪到你?」但冠華沒有因此退縮,反而更堅持自己的信念。冠華曾說:「我死都要擋下課綱。」媽媽當時聽了並沒有特別多想,卻沒想到冠華已經有個策劃許久的計畫,他分別私下告知他的伴侶、部分反課綱夥伴們他的自殺計畫,卻也都要求他們不可以說出去,否則他就要立刻執行。

出事前一天,冠華媽媽從兒子的房間找到一本鄭南榕的小冊子。媽媽直覺地批評鄭自焚的行為不值得,只是留給家人傷害,沒想到林冠華一聽卻反而罵她不了解鄭南榕。媽媽聽了沒說什麼,只覺得兒子很尊敬鄭南榕,不料隔天冠華就跟著鄭南榕的步伐走了。

然而,殘酷的事實是,即便冠華以最激烈的方式控訴微調課綱,群眾們也跟著佔領教育部一週,當時的國民黨政府卻沒有任何退讓,運動只能在颱風來襲下默默退場。直到半年後的選舉政黨全面輪替,民進黨政府5月上任後立刻以行政命令輕鬆撤銷微調課綱。

冠華媽媽認為,本來改變就不會是一剎那就達成的,但冠華讓社會看到這個問題,兒子的使命已經達成,接著是其他人要繼續努力。

立碑奉神與不同詮釋

在冠華死後2個月,台灣大地文教基金會在南投草屯「台灣聖山──生態教育園區」替冠華設立紀念碑,稱他為「反中國殖民教育的少年先行者」,並與林茂生、陳澄波、雷震等人並列為「台灣神」。

冠華媽媽當天也出席了揭牌儀式,不過當初有人跟她說要幫她兒子立碑奉神時,她其實是不要的,「有些人只是來湊熱鬧,我一直不想讓冠華被提昇到那麼高的位置。」和冠華熟識的反課綱夥伴們也多認為,冠華不喜歡這樣安排而勸媽媽拒絕。然而,冠華媽媽最後認為,冠華的生命已經有社會性的一面,這已經不是家人或朋友可以理解或決定的,「他在台灣人心中每人各有詮釋,說他是神就是神,說他(自殺)愚蠢、不值得就不值得,覺得他價值崇高的就會永遠記得他。」

「台灣神」、「鄭南榕第二」、「烈士」,這些都是社會給予林冠華的評價,但這些評價跟冠華媽媽的記憶卻是脫節的,「我只會記得我孩子的樣子⋯⋯包括所有成長過程中好的、壞的、可愛的、叛逆的。」雖然不捨,但唯一安慰媽媽的是,冠華最後留給家人的身影是美麗的。

這人生像一場長長的自修課,但卻人人在替你評分。 我為什麼既不欣賞卻又必須這麼在乎別人的評分標準? 我打從心理孤立,我瘋了一樣,在尋找,尋找一個不存在的,誰也不侵犯誰,誰也不管誰的世界。當然我找不到,所以我不顧一切得更加放蕩,想要侵犯每個人的人生觀給我作補償。
《傷心咖啡店之歌》,朱少麟

這是從冠華生前留下的一本筆記中所找到,他所親筆抄錄的中篇小說《傷心咖啡店之歌》中的一段話。如今,他的自修課已經結束了,哪怕他的放蕩只增加了一點點社會對於教育議題的關注,對他來說都是種補償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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