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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與岸:最後一代中國大陸漁工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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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6年12月9日晚間,基隆漁船「金瑞益88號」在富貴角外海翻覆,造成台籍船長死亡、3名中國漁工與2名越南籍漁工失蹤。12月19日《報導者》關於遠洋漁業的「造假,剝削,血淚漁場」調查報導上線,檢討「境外聘僱」下的漁工人權及遠洋漁業造假等問題。而此時正是我和幾位台大學生,一起進入八斗子漁港進行田野調查的第4個月,我們訪談了北部最大漁港的數百名大陸漁工。

他們是台灣最後一代的大陸漁工,在海與岸的20年勞作中,與台灣近海漁業的起落,彼此糾纏著。

從1980年代末開始進入台灣以來,八斗子大陸漁工在從非法勞工到以「境外聘僱」合法化,在生活空間上經歷了3個階段:「海上旅館」、陸地上的「岸置所」、「靠岸的船與港區」,這一路走來十分辛苦。八斗子漁港的漁工處境,正是整個台灣漁業發展的縮影──人力短缺引進外來勞動力的一個縮影。

某種程度而言,當下各國籍漁工在台灣所經歷的不公平待遇,正是大陸漁工過去的經驗再現。

跨境:從「非法勞工」到「境外僱用」
「崇武不也是漁業重鎮嗎?為什麼會來八斗子呢?」 「大概在1985年開始,就有台灣老闆到我們那邊去載人了。」

去年12月中旬,八斗子漁港的漁工們心情格外沈重,從他們的口中我們得知,不久前翻覆的「金瑞益88號」就來自八斗子,3名失蹤的中國大陸漁工都來自福建平潭。

1980年代末,改革開放初期的中國大陸經濟還十分落後,而此時台灣的經濟迅速發展,漁工薪資不及岸上工作,船東在找不到漁工的情況下,漁船業者也顧不得政府禁令,私自到地理區位鄰近的福建沿海,偷載崇武與平潭漁工。他們懂閩南語、生活信仰相似,成為船主的漁工首選,這也造就了後來的八斗子漁港,幾乎依靠來自福建籍漁工捕魚。

根據年紀比較大的漁工回憶,大約自1985年開始,就有台灣漁船老闆逕自到福建崇武那邊載人,同村男人們會結伴來。對於漁船業者僱用中國大陸漁工,台灣政府雖嚴令禁止,但礙於漁業勞動力嚴重缺乏的現實,執行上只能睜一隻眼閉一隻眼。同時,中國大陸對於漁工勞務輸出,未完全禁止,也並未開放漁工到台灣。

這些屬於民間自發的非法偷渡跨境勞工,處在「無法可管」的灰色地帶。大陸漁工無法靠近港口,更無法上岸,專門提供他們生活的海上船屋被稱為「海上旅館」,飄搖在12浬以外的海面上。過年返鄉的時候,上百人擠滿漁船,自備食物,在夜晚偷渡回崇武、平潭。據漁工回憶,船艙甲板滿滿都是人,為了躲避檢查,經常得躲進裝漁獲的大甕裡面。

直至1993年,台灣因應漁業勞動力短缺的事實,配合「先海後陸、由遠而近」之整體引進大陸勞工政策,開放僱用大陸漁工。隔年,中國大陸對外經貿部核發了《關於向台灣地區遠洋漁船派遣漁工勞務有關問題的暫時辦法》,兩岸均對輸台漁工勞務合作,才有了專門規定。

1994年,海上船屋「上好三號」在宜蘭海域發生翻覆,10多名大陸漁工不幸溺斃,一時間輿論譁然,行政院農委會才在1995年、1998年分別通過「台灣地區漁船船主在台灣地區離岸12浬以外海域僱用大陸地區船員暫行措施」「台灣地區漁船船主接駁受僱大陸地區船員許可辦法」(以下簡稱「暫行措施」及「許可辦法」)。同時,大陸在1996年通過《福建省閩台近洋漁工勞務合作辦法》,這才開啟了中國大陸(福建)漁工在台的合法歷程,大量的大陸漁工在這個時期進入。

走訪過程中,漁工所說的「在台20年」,正是開始於1995年與1996年,中國大陸漁工在台合法化。

自1989年起,台灣漁船「境內聘用」的外籍勞工已經適用《勞基法》,有最低工資的保障。然而,由於兩岸的特殊政治狀況,大陸漁工雖已在1995年合法化,但屬於「境外聘用」而未納入《勞基法》,當時的工資只有1萬5左右,受到漁船船主、仲介機構等多重的剝削,海上喋血案件時有發生。除此之外,漁工的生活空間也受到管制,非特殊情況,不得進入離岸12浬領海內。

在台的陸籍漁工合法化以後,人數一度攀升到3萬之多。然而,陸籍漁工並不被允許上岸,而是居住在飄搖外海上的船屋──「海上旅館」。1995年的「暫行措施」及「許可辦法」,間接承認海上船屋的存在,但這項法律對保障漁工生命安全並沒有太大幫助,因為除了急病、災難或特殊事故外,大陸漁工被規定不得隨船進入離岸12浬領海內。平均風力必須達到7至8級、陣風9級以上,海上船屋才能獲准入港避風。

「每天睡覺沒有固定的位置,廚房、機艙、甲板都成了臥室。一坪大的空間要擠4個人,進艙是用爬的,睡覺從沒伸直過腳,很少吃到蔬果。」經典雜誌52期《大陸漁工海上淘金夢》一文描述了海上船屋的生活狀況。

2001年12月,中國以「大陸漁工在台合法權益受侵害迄今難以有效解決」為由,發布「關於全面暫停對台漁工勞務合作業務的通知」,暫停對台漁工在內的所有對台漁工勞務合作業務。由於台灣漁業長期依賴中國漁工,中國此一舉措,使得台灣近海捕魚業受到重創,大部分漁船被迫停駛。

船與岸:底層漁工的生存縫隙
「關在裡面,就像犯人一樣」 「不能在岸上亂走,被阿兵哥發現會被打」 「晚上會突擊點名,如果少了一個人,大家就慘了」

2002年7月,高雄外海的海上船屋「元勝號」漁船因颱風緣故起火,一百多名大陸漁工漂流海上,所幸悉數獲救。

由於大陸漁工在台灣權益屢受傷害,中國政府不斷地針對漁工問題與台灣政府進行互動談判。2003年《台灣地區漁船船主境外僱用及接駁暫置大陸地區漁船船員許可及管理辦法》通過,確立「境外僱用、境外作業、過境暫置」政策,允許大陸漁工隨漁船進港,集中暫置於岸置處所或暫置碼頭區,採「封閉隔離管制」。到2013年推動劃設大陸船員原船暫置區域,擴大該暫置區域範圍至全港區水域及碼頭區域。至此,大陸漁工的活動範圍,從岸置所擴展到港區及碼頭區域,也就是我們現在在八斗子漁港沿岸,能夠看到陸籍漁工在海岸線上活動的場景。

之後幾年,兩岸政府不斷地談判協商,大陸漁工權益獲得明顯改善,尤其是在保證大陸漁工的工資水平、漁工地人身意外和醫療保險、突發事件處理等方面,也使得原本備受剝削的底層漁工的工資,從不到2萬逐漸提升到當下3萬到4萬的水平。

2010年11月,搭載大陸漁工從宜蘭返回泉州的「新滿春11號」在澎湖外海沈沒,所幸落海船員悉數獲救。大陸政府考量漁工往返的安全,要求漁工搭乘中遠之星直航客輪往返廈門港與基隆港,或往返廈門港與台中港。從而促成台灣在2011年1月開始試辦搭乘直航客船往返大陸地區,並於2012年6月修正「管理辦法」,正式將大陸船員搭乘直航客船往返大陸地區納入規範。

這也是在八斗子大陸漁工告訴我們的「我們現在坐中遠之星回去,可以從基隆回,也可以從台中回,看老闆和仲介安排」。大陸漁工的權益問題,正是通過兩岸的不斷互動談判,逐漸得到改善。

在八斗子,隨處可見這20年間,對中國大陸漁工進行各種管理嘗試的痕跡。

例如在2001年,八斗子就成為台灣最早試辦岸置場所之一。而這個岸置所成了一道明顯的界限。

紅色的屋頂,漆黃的牆壁,近3米高的圍牆加了厚厚的鐵絲網,四周佈滿了監視器,那扇厚重的大門只在天黑和天亮開閉,這小小的空間成為「囚禁」這幫中國漁工的地方。他們在近海進行捕魚作業,天天上岸,形如「境內聘僱」,在法律上卻是「境外聘僱」,岸置所與「過境暫置」的封閉隔離管制,重新描繪了境內境外的界線,成就了八斗子漁港獨特的空間生產。

「漁船進港後,就在安檢所報到,安檢人員確認你是大陸的以後,就上專車,運到岸置所,第2天再被運出去,」根據漁工們的回憶,他們在裡面足足度過了10多年的時間。「關在裡面,就像犯人一樣」、「不能在岸上亂走,被阿兵哥發現會被打」,漁工們站在岸上重新回憶當時的情景,「晚上會突擊點名,如果少了一個人,大家就慘了」。僅能在岸置處所內活動,除船主領出至整補區協助漁事整補、申請外出就醫、或隨船出海外,其他時間不得擅離岸置處所的範圍,重重的封閉、管制、隔離,反而讓漁工們更加想要重新回到過去海上船屋的生活,而不希望被禁制在這棟冰冷的建築中。

後來由於大陸漁工的活動範圍推展到港區及碼頭區域,現在靠近岸置所,大門已緊閉,監視器已經壞掉,只是圍牆和鐵絲網依舊高聳。

他們現在多半選擇在靠岸的漁船上生活。上岸、回船、上岸,港區碼頭成為他們繼續勞作(補網),抑或聊天娛樂的地方。雖然港區遠處大大的紅牌白字明亮的警示牌,書寫著「大陸船員非經許可請勿擅自離劃定碼頭區域,違者依法究辦,非有關人員請勿進入」。然而,這個邊界實質上是多孔的,我們穿越邊界進入港區與這些大陸漁工產生交流與對話,沒有被港區管理人員驅逐。雖然船上的食物、生活用品都由船長或者漁船老闆運送過來,但是在碼頭,我們也隨時可以看到這些漁工穿越邊界到附近市場、便利商店買東西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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漁船靠岸,漁工忙著補網。(攝影/ 呂奇翰)
漁船靠岸,漁工忙著補網。(攝影/ 呂奇翰)

「現在都可以去了,基隆呀,台北呀,都可以。」在我們的詢問下,才發現實質上除了附近地八斗子區域,漁工有時候會到基隆、台北等地區。從海上船屋到岸置所,從岸置所到港區與靠岸的船,船與岸之間、岸與腹地之間,實質上存在有多重縫隙,漁工們在兩岸政府關係演變、漁船業者與仲介機構的權力交鋒中,尋求生存與生計的縫隙。

而這個為中國大陸漁工撐開的縫隙,也隨著漁工國籍的轉變而逐漸消失。

轉換:從陸籍漁工到外籍漁工
「你們都是來了20年左右嗎?沒有新的人來嗎?」 「是呀,現在大陸那麼發達,年輕人肯定不會來,誰也不希望下一代來。」

目前在八斗子漁港有100多位的崇武籍漁工和100多位平潭籍漁工。12月的海風,再加上船上的生活,讓這些漁工的臉看起來比實際年齡更老一些,而他們的年齡多半集中在4、50歲上下。

「你們都是來了20年左右嗎?沒有新的人來嗎?」大陸經濟迅速發展,崇武小鎮成為全國魅力名鎮,中國雕藝之鄉聞名海內外,平潭更是成為海峽西岸經濟區的核心地區。「是呀,現在大陸那麼發達,年輕人肯定不會來,」何況他們在海上搏命,不就是為了賺更多的錢讓他們的後代不用過這樣的生活。

沒有工會,這些大陸漁工互幫互助,逐漸能夠跟漁船業者、船長、仲介機構進行對話。雖然沒有《勞基法》的保障,但語言相同、技術嫻熟,加上兩岸政府持續互動談判,因此這些陸籍漁工能夠拿到相對優厚的工資。然而,隨著大陸經濟發展,福建籍漁工即將成為八斗子絕響。

「很多人已經不做,回到老家那邊了,」年紀大點的漁工已經退休返回老家,新的年輕漁工幾乎沒有補充進來,穿梭在漁船之間,40歲以下的年輕大陸漁工寥寥無幾,八斗子漁港的中國大陸漁工已從過去的5、6百人逐漸減少到今日的2、3百人。

台灣船長早已開始轉向聘用外籍漁工,在靠近海科館一側,主要是僱用印尼籍漁工的漁船停靠區域,與先前的僱用崇武籍漁工、平潭籍漁工的停靠區域,自南向北形成三區並立的狀態,外籍漁工(主要來自印尼、菲律賓與越南)有逐漸增加的趨勢。

根據漁業署統計,全台近海漁船僱用大陸漁工,在2005年間達最高約9千餘人,當時外籍漁工約1千餘人;到2014年,大陸船員僅剩1千5百餘人,外籍船員增加至9千餘人。以數量來看,當下八斗子漁港2、3百名大陸漁工的規模,在台灣各漁港中還算較大。然而,他們儼然成為最後一代大陸漁工。

八斗子的大陸漁工處境是台灣漁業發展過程中,人力短缺引進外來勞動力的一個縮影。從數量上來看,這幫中國大陸漁工在未來10年勢必會成為台灣漁業的絕響。其他添補進的外來漁工,以生命進行勞作,促進台灣的漁業發展,但他們仍像過去的大陸漁工一樣,在政府、仲介機構、漁船業者、船長等多重複雜的權力交鋒下,尋求生存與生計的縫隙。

最後一代大陸漁工的身上,其實已累積很多政府間的協商和互動交流經驗,台灣外籍漁工政策的制定,也許不該忽略這個已辛苦走過的路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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