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抗爭成功的華航罷工事件,被戲稱為「史上顏值最高的罷工行動」,空服員的外貌成為討論焦點;但事實上,近兩年華航空服員曾多次走上街頭,但人們卻始終不曾見到她們的面容。
這一次,是什麼力量,讓這群不斷被訓練要乖順的空服員勇於摘下口罩走上街頭?罷工為什麼成為可能?
6月23日晚間11點,位於南京東路的華航台北分公司前響起了工運歌曲〈勞動者戰歌〉,悲壯的旋律及整齊劃一的手勢,吸引了許多特地前來觀看的民眾。這首改編自南韓〈光州之歌〉的歌曲出現在各大抗爭場合,串起了80年代後的台灣工運史。但與過去不同的是,在場90%跟著吟唱、揮舞手勢的罷工者都是二、三十歲的年輕女性,她們是被社會貼上「美麗」、「溫順」標籤的華航空服員。
「顏值高」意味著許多人將焦點放在罷工者的面容上。在媒體或社群軟體上,的確可以看見許多空服員參與罷工的合照,照片中的她們頭綁罷工布條、堅定地對著鏡頭微笑,眼神透露著無懼;但若將時間拉回桃園市空服員職業工會成立前,則是另外一番面貌。
2014年9月,當時華航企業工會第三分會(空服員分會)前往桃園市政府前抗議紅眼航班,這是華航空服員的第一場抗爭行動,上百名空服員戴著墨鏡、帽沿蓋至眼睛的漁夫帽及口罩出席,許多人甚至用手舉牌擋住全臉,深怕被辨識出真實身分。
而到了2015年1月抗議公司苛扣年終獎金的「憐荒尾牙」餐會,及聲援遭停飛工會幹部張書元落髮抗議的行動中,仍能見到這批低調的聲援者,在一旁喊著加油。但每當媒體想進一步採訪時,她們便緊張地閃躲,她們是一群面貌模糊的人,沒人料想到她們成功推動了台灣航空史上最大規模罷工。
然而不到2年,這批懼怕被辨識的空服員不僅脫離了官方掌控的企業工會另組職業工會,以99.5%的罷工支持率一舉取得合法罷工權,在6月24日凌晨0時起正式啟動罷工,更在行動中摘下墨鏡及口罩了,用著她們本來的面貌、無懼地對媒體說出訴求。
過去,空服員往往被視為善於服從指令、柔順的一群,美國社會學家霍奇斯柴德(Arlie Hochschild)在其著作《情緒管理的探索》中便研究空服員的勞動情形,進而提出「情緒勞動」(emotional labor)一詞。情緒勞動指的是許多服務業員工只能依照雇主的要求來展現自己的情緒,好比空服員即使遇到乘客騷擾仍不能動怒,僅能以客氣的微笑帶過,也許就是空服員一貫的服從形象,讓這次空服員的罷工行動更顯衝突。
到底,是什麼力量讓這群被訓練要服從的空服員摘下口罩、走上罷工?
罷工這晚,Cherry早早就跟同為空服員的男友一起來到現場,坐在人群的第一排。不時可以看見她跟著現場講者舉手吶喊,或對著不在場的資方,雙手比出一個大大的叉。
「女生圈子裡面就是有很多八卦,有什麼八卦就會一直討論、討論、討論,一直到5月5號的時候,大家火氣都來了,我們收到公司的一封簡訊。」
今年5月5日凌晨12點多,Cherry剛結束一趟飛行到家,梳洗完畢、準備上床,手機卻突然接到公司傳來的簡訊。她在華航當空服員3年多,之前也曾經在其他航空工作,這幾年因為公司招了不少新進空服員,看來不到30歲的她已經被歸入中生代、更為老練的那個名單。「大家都不用睡覺嗎?也有等一下要待命(需要休息)的人吧?」她心想。
那封深夜簡訊,內容扣除掉前後問候語,只有短短44個字,內容是:「勞基法84-1約定書自即日起開始簽署;客艙組員桃園報到案自6月1日起實施。詳情請參閱實體信箱及通告。」
那晚她再也無法入睡,這粗糙過頭的簡訊,正企圖奪取他們的工作權益。同事間的手機群組早已響個不停,真正的雲端上,話題也從此改變了,Cherry說,「每一趟班機上大家就會問,到底是怎樣?」
困惑和憤怒揉雜一塊,成了導向這次罷工,最直接的抗爭情緒。
5月31日,華航所屬空服員、機師、修護工廠三個工會的1,500名勞工,針對簡訊內容中資方要求他們簽下《勞基法》第84-1條責任制約定書以及擅自更改報到地點,走上街頭遊行,華航公司門口,被他們滿滿貼上「戰」字。那天開始,這群空服員再也不以口罩遮掩。
但隔日,華航資方在沒有和勞方工會協議的情況下,仍片面改變規定,空服員報到地點改在桃園華航總公司,因為「報到地點離機場更近」,所以報到時間改成在起飛前90分鐘,而報離時間改成在落地後30分鐘,相較原本空服員必須在起飛的140分鐘前報到,並於落地的60分鐘後報離,工時還縮短了80分鐘。
但新規定是一組虛假的數學公式,工作內容沒有改變,他們只是繼續在休息時間工作。
Cherry說,他們還是得花上相同時間,在上飛機前複習那班機型所有安全注意事項;飛機降落到報離前,他們必須送機留守、檢查座艙、繳免稅商品的帳,如果是大型客機,新規定裡從落地到報離的30分鐘,他們可能才剛送完客人,就要開始後續的工作。
之所以對算術答案斤斤計較,是因為空服員做的並非與時鐘並行、朝九晚五的工作,與工時拉鋸的,是他們的休息時間。6月23日決定罷工當日,工會的臉書(Facebook)發文寫著:「這是一場休息時間的戰爭,」不被僱主擁有的休息時間,才是真正像人的時刻。
根據規定,工時在12小時之內,可以休息12小時;工時超過12小時,則能夠休息24小時。因此,依照新規定,12小時的休時,被工作東扣一點、通車時間西扣一點,「我可能只休8個小時,又接下一個班,這是什麼狀況?不是違反飛安?如果情緒不好,是不是還被客訴?」一邊解釋,Cherry一邊敲著手錶鏡面,好像叩得越用力,就能要回他們被偷走的時間。
Cherry從學生時代開始,就一直很知道怎麼「要回自己的東西」,不同於別人忍氣吞聲,遇到不合理、傷害權利的事情,她搜集證據、進行投訴。
但這一次,卻更困難。
6月24日中午,空服員罷工的第12小時,南京東路行道上,國道收費員自救會的會長孫秀鑾穿著那套亮橘色、寫上「還我工作權」的抗爭T恤,在現場一片淡藍背心中特別顯眼。「我很羨慕大家,」孫秀鑾在台上聲援時說,即使同屬交通部管轄,但已經走入歷史的收費員當時沒有工會,自然無法啟動罷工。籌碼不多,至今追討年資的抗爭仍打得辛苦。
這次組織空服員罷工的工會,是由過去華航企業工會下受打壓的第三分會幹部們,在去年10月另外籌組的桃園市空服員職業工會。因為不再受制於資方,也具有法人身份,取得合法爭議權,面對勞資爭議時,得以調解、仲裁,甚至提起罷工。
另組職業工會聽來容易,但對於曾經對華航抱有期待的幹部們來說,卻是一段痛苦的歷程。
「我在報考之前就知道華航有工會了,」職業工會發言人黃慧甄說,自己畢業後的第一份工作是護理人員,在過勞的醫療環境中,她一次次希望能有工會保護自己,然而當她滿懷期待地加入華航企業工會後,卻發現華航企業工會根本就是依附在資方底下的「閹雞工會」,許多第三分會通過的決議都因總會不願與資方談判而胎死腹中。
依附在企業工會的那段時間裡,一開始黃慧甄並不像現在那麼坦蕩,因為擔憂參與抗爭會遭公司秋後算帳,也會戴著口罩、墨鏡出席抗爭活動。擔心秋後算帳不是沒來由的恐懼,第三分會幹部張書元便曾因參與抗爭而遭公司以「不夠冷靜」為由停飛,在桃園市產業總工會的協助下,發起落髮抗議、配戴黃絲帶拒搭華航等一系列行動,才讓華航了解事情的嚴重性,進而取消停飛處分;而現在,有了真正屬於空服員的職業工會後,黃慧甄也有了保護人的能力,她不厭其煩地和會員解釋抗爭是合法的,工會會一直陪著會員,不用擔心資方的約談或威脅。
從鞋子不合腳、班表問題到勞資爭議,一次次的事件中,空服員與公司間僅存的信任感被一點一滴消磨殆盡,漸漸代換成會員對於職業工會的依賴,這也轉化為2,535張同意罷工的選票,進而釀成了台灣航空史上最大的罷工事件。
「老實跟你講,(99.5%支持率)出來的時候我也很吃驚,」桃園市空服員職業工會秘書長林佳瑋說。任職於桃產總的林佳瑋在2014年8月接獲三分會幹部求救,開始協助空服員抗爭及另立職業工會,林佳瑋坦言自己一開始對於空服員很陌生,由於桃產總過去協助的對象多為製造業廠工,有明確的上班地點,要當面溝通、實施勞教都較為容易,但是空服員被打散在各個不同的航班中,就像一群「看不見的群眾」,多了許多不確定因子。
林佳瑋提到,一開始空服員提出罷工構想時,身為協助團體的桃產總並不支持,由於當時還看不到實際的行動者,擔憂貿然罷工可能失敗,因而向空服員工會幹部提出辦說明會、實際與群眾對話的建議,並與工會研議將罷工門檻由法定的5成提高至7成,設法將不確定因素減至最低。
而在辦了將近10場的說明會、接觸了三、四百名會員後,罷工投票及行動雙雙開出紅盤。2,548名領票會員中共有2,535名會員投下贊成罷工票,支持罷工率高達99.5%,而在實際的罷工行動上,工會設定的「3天內收到1,500本護照」,僅在24小時內便達標,空服員間資訊流通及擴散的能力遠超過傳統工會的想像。與公司間僅存的信任感被一點一滴消磨殆盡,漸漸代換成會員對於職業工會的依賴,這也轉化為2,535張同意罷工的選票,進而釀成了台灣航空史上最大的罷工事件。
想像之外:罷工與空服員
時間推回6月23日晚間10點,距離正式罷工還有2個小時,人潮卻已將南京東路的三線道佔滿。熱絡的氣氛中,一小群一小群的空服員拿起手機自拍,記下這刻。
現場短講時時激昂,我們跟Cherry必須走到巷內才能聽清楚彼此說話。
「看到很多人都是一群一群來?這次罷工給我的氛圍感覺⋯⋯」
「像來玩的?」當我們還沒想到措辭,Cherry就先接了回答。
現場聚會式、嘉年華式的氣氛,除了是他們終於罷工的歡騰,卻也隱約透露這個抗爭網絡的樣貌。
Cherry說,空服員之間情感連繫緊密,碰到欺壓互相保護,常常互聊心事,而飛機上又是與時間賽跑的工作,「我們飛香港(的班機)很快就到了,餐沒送完客人還在吃飯怎麼辦?就是互相,誰不行就趕快過去幫忙。」所以許多人是「揪團」參加,或到了現場自然聚在一塊。
排班制度下,空服員每次飛行幾乎都跟不同組員,工作空檔講起資方不合理的事,每個航班成為一個節點,散了出去,成了實體的巨大網絡。這與傳統工廠的生產線其實相當不同,也跟林佳瑋想像的「打散」有了出入。
傳統的工運組織培力、實體網絡外,虛擬平台也在這次罷工推了一把。
「其實真的要好好感謝Facebook,」留職停薪中的華航空服員Tracy說。23日深夜,她陪著一群在職的姊妹淘到罷工現場繳交護照,得知罷工訊息是透過社交網站,而對於法令和政策的了解也是來自社交網站。
在過去,各種資訊只能靠著朋友間口耳相傳,Tracy不能確定哪些資訊是真、哪些是假,但現在只要看到臉書貼文,就能確定資訊的真實性,也減低了過去對於規定的不確定性。好比問起怎麼不怕出來抗爭被公司秋後算帳,Tracy理直氣壯地說:「我們這是一個合法的罷工,而且這裡這麼多人,如果你要懲戒,你就把這些人全部fire掉啊!」而一旁的好友Emily則跟著說,「真的希望我們這次行動,可以讓大眾知道權益是可以自己爭取的。」
Tracy和Emily的反應說明了空服員其實不像社會大眾印象中的乖順、服從,遇到所有事情只會自己乖乖吞下肚,在卸下制服的日常生活中,她們清楚地知道自己是勞工,有著強悍的勞動意識。
順服與強悍,兩種衝突的特質卻同時存在於這次參與罷工的空服員身上。要將習慣以客為尊的空服員轉變為抗爭者,靠的是一次次的罷工說明會,職業工會顧問鄭雅菱便說,在說明會上的訓練方式是帶著空服員們唱戰歌、喊口號,將空服員「被要求溫馴、服務的身體轉換為抗爭的身體」。
「我們時常在飛機上遇到覺得自己花錢是老大、對我們態度不是那麼友善跟尊重的客人,但是從21號我們宣布罷工投票率高達99.5%那一刻起,很多我們的會員來跟我們回報說,她們覺得今天商務艙的客人好不一樣⋯⋯會不斷跟我說謝謝,說的時候還會看著我。」說到這裡,黃慧甄笑彎了眼,語氣多了興奮。我們才想起這時已是凌晨兩點,這天黃慧甄接受過無數次採訪、重複好幾輪相似的對話,卻沒從她的臉上看見疲態。
這是她或他們常被注視的模樣:親切、有精神、不厭其煩。但他們更想被看見的,不是完美無瑕的勞動機器,而是身而為人,需要休息、需要尊嚴。
25日凌晨的同個時間,空服員的罷工現場已無人群,只剩幾個工作人員搬著桌椅,或靠在分隔島邊休息。24日下午,華航新任董事長何煖軒到罷工現場答應取消更改報到地點,職業工會提出的7項訴求,也在華航公司與華航工會代表經過5小時協商後,達成共識,罷工成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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