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孩子最脆弱的時候相遇──寄養家庭的幸福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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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暫的相遇,卻是孩子們一生中最重要的契機。兒少保護體系中,寄養家庭是溫暖的中繼站,孩子可能來自暴力家庭、有對吸毒父母⋯⋯,但他們來到這裡停靠,為的是找回身心健康後,再出發。

第一次見到張巧存,是在台灣兒童暨家庭扶助基金會的北台中家扶中心門口。她一手牽著女孩(化名婕婕)、一手抱著男孩(化名棣棣),還揹著帶嬰幼兒出門必備的大包。甫進基金會三樓遊戲輔導室,棣棣以為要和張巧存分離,嚎啕大哭,白嫩的小臉脹得通紅,滿是眼淚和鼻水。 

張巧存一面溫柔幫棣棣擦淚,一面張羅婕婕的畫紙,「以前很少要帶孩子做復健的,沒有。最近需要做治療的很多。」張巧存說起她擔任11年寄養家庭媽媽的經驗,發現孩子身心狀況越來越複雜。

在家扶中心社工群眼中,張巧存包容力高,也有勇氣帶難纏個案,4歲婕婕就是一例。

婕婕心臟開過刀,發燒時會喘。「第一次帶到她不知道會這樣,整個臉都變紫色,還跟我笑,臉色都不一樣了,手腳都冰冰的,真的快嚇死!」張巧存回憶起3年前第一次跟婕婕相遇,因為前一個寄養媽媽覺得壓力太大,社工找到張巧存接手。

或許是因為身體虛弱,導致婕婕學習速度慢,1歲3個月還不會走。第一年醫師評估時,婕婕發展因遲緩嚴重,還得領身心障礙手冊。

為了追上同齡成長,張巧存幫婕婕安排每週上4到6堂治療課,物理治療訓練大動作、職能治療訓練精細的動作。後來發現婕婕兩歲了還沒講話,總比手畫腳,又加了語言治療課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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總是在孩子最脆弱的時候,寄養媽媽伸出援手,但一段時日後,孩子或回到原生家庭或被出養,這段短暫相逢日子,卻是孩子未來最重要的關鍵。(攝影/林韶安)

「花了很長的時間,但她一直在進步,真的很不錯。」早上8點半不到,張巧存要開20多分鐘的車帶孩子到市區的診所上課,上完休息一下,再出發到下一站上課,每週4天,不間斷持續了3年。之所以願意奔波,是因為這個復健組合效果最好。

從婕婕學會站到慢慢能走路、從只擠得出一個字漸漸變成疊字、一句話,到現在快脫離發展遲緩的範圍,看著身旁在畫畫的婕婕,張巧存開心的說:「再努力一下,之後就可以上幼稚園了。」

一般而言,社會局會給予照顧一個孩子的寄養家庭,每個月約1萬8千元至2萬3千元不等的寄養費,包括照顧孩子飲食、住宿及所有生活用品,寄養家庭可自由分配。而婕婕所有復健課程,也從中撥出。對張巧存來說,這是不能省的花費,就算要跑不同診所、要花很多時間,也要找最好的老師。「你會看到孩子進步,她有需要,只要她有進步,我做什麼都覺得OK!」

總是在孩子最脆弱的時候,寄養媽媽伸出援手,但一段時日後,孩子或回到原生家庭或被出養,這段短暫相逢日子,卻是孩子未來最重要的關鍵。「為孩子的未來作準備」,成了寄養家庭最重要的任務。

「準備」不只是身體的照顧,還有受創心靈的耐心呵護。「我想要把孩子照顧好,比較大的,要教他們獨立,以後回家了,如果爸媽又情緒不好,至少可以自己照顧自己,才不會又被打、受虐。比較小的孩子,就是把他們照顧好,看他們一天一天長大⋯⋯好到讓別人覺得這就是我們家的孩子。」張巧存說。

全然付出的寄養媽媽

留著溫婉黑長捲髮、身著白襯衫和牛仔褲,47歲的張巧存看上去就像帶著兩個小孩出門的年輕媽媽,但事實上,前前後後,她已經帶過14個狀況全然不同的寄養孩子。

11年來,張巧存發現孩子越來越難帶,身心狀況也漸趨複雜。她曾帶過一個漂亮的4歲小女孩,平時乖巧,但事情一不合她意,脾氣一來就變另成另一個人:猛踢地板,踢到腳趾破皮、流血。有一次,女孩不想做功課,一生氣竟舉起椅子往張巧存砸。為了怕孩子太激動受傷,有時候得緊緊地抱著她,靜待風暴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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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巧存是專業的寄養媽媽,11年來,她發現孩子越來越難帶,身心狀況也漸趨複雜。(攝影/林韶安)
張巧存是專業的寄養媽媽,11年來,她發現孩子越來越難帶,身心狀況也漸趨複雜。(攝影/林韶安)

情緒過了,小女孩平靜下來,會完全不記得發生了什麼事。她又變回溫和的那個女孩,乖巧的跟張巧存要水喝。這是情緒解離的狀況,後來讓女孩每週接受一次心理諮商,狀況才稍稍穩定。

女孩的父母離異,患憂鬱症的媽媽常和愛喝酒的舅舅打架、互扔東西,同居人也換了數次。「所以她叫我『阿姨』,但會叫我先生『爸爸』,⋯⋯因為她已經習慣有一堆爸爸。」女孩在張巧存家待了兩年多,家庭狀況仍不見好,後來沒能返家,被安置到中長期機構。張巧存嘆口氣說,孩子會有那麼多狀況,「真的都是家庭環境造就的。」

小孩越來越難照顧不只是她個人經驗,根據家扶基金會的統計也證實如此。

1980年代,8成需進入寄養家庭的孩子多數是經濟困難、單親或父母入獄;到了90年代,身體虐待的個案比重漸升,並隨時間推進,其他類型的虐待比重增加,個案身心狀況越來越難處理。孩子的行為,反映著他們以前如何被對待。

北台中家扶中心社工師鄭雅文說,很多照顧者吸毒,也在孩子身上種了毒,導致情緒、精神狀況很糟,還常伴隨發展遲緩。有些照顧者矢口否認虐待孩子,但寄養父母一照料就感覺到孩子對人的不信任,曾有孩子只是看見有人高舉桌椅或大型物件,立刻抱頭自我防衛。

社工師目睹孩子的心靈傷口。曾有一個小朋友,一做錯事就用力掌嘴,邊說:「是我的錯!是我的錯!」寄養父母都看傻了。後來才知道媽媽之前的同居人常威脅他,「要不我打你,要不你自己打!」為了不要被揍,孩子選擇毆打自己。

心理創傷需要很長的時間恢復,這是寄養家庭的挑戰,寄養父母要先理解、包容,再跟孩子溝通。

張巧存自己也遇過極度沒安全感的小嬰兒,剛來時,日夜不停地哭,要抱著才會停止哭泣。那時她只能時時刻刻都抱著哄著,一個多禮拜後,孩子終於不哭了。「如果慢慢溝通,孩子其實都聽得進去。」她認為這些成果要靠時間耐心累積得來。

台灣兒虐個案的增加,以及個案複雜度提高,都讓原本供不應求的寄養家庭更加緊繃。由於兒少被虐的形式、性別、年齡都是安排寄養時要考慮的細節,使得一個寄養家庭原本可同時間照顧兩個小孩的額度,「實質」下降成只能照顧一個。

根據衛福部「兒童少年家庭寄養服務報告」顯示,2014年台灣新增需寄養服務的兒少多達868人,平均每個月就有58位孩子需被安置在寄養家庭,而屬受虐情況的「兒童保護安置」個案數最多,竟佔62.8%。個案照顧的難度大增,使得衛生福利部社會及家庭署文書統計上,還有300個寄養家庭「空床」已經實質滿床。

現在,招募新進的寄養家庭也日益困難。依家扶基金會觀察,寄養家庭平均每年的流動率,流失約100戶,新進約100戶,表面上看似平衡,但他們發現,新進的新生代寄養家庭不願意留下來,而有經驗的寄養家庭則漸漸老化、將屆退休,未來空缺加大。張巧存說,她有好幾次是才把孩子送到家扶中心交接,下一個孩子已經在一旁等了。

確實,寄養媽媽不僅是心力上的挑戰,在情感上更是艱難。由於寄養家庭是短暫照顧,最終仍需和孩子道別,且未來不會再相見,那種心痛特別難熬。

張巧存也走過這段心路歷程。

「和最一開始的小朋友分開時,心真的很痛,」張巧存說,那次要到台北交接,負責開車的先生開到一半,就先下車緊緊抱了孩子一下;他捨不得與孩子道別,只好讓張巧存送孩子離開。

那次交接,孩子怎麼樣都不願與張巧存分開。於是她帶孩子到遊戲室玩,跟孩子說:「你先在這邊玩喔,媽媽出去一下。」那就是與孩子的最後一面了。「我們就那樣偷偷先出來,就走,真的很傷心,但沒辦法⋯⋯」依規定,寄養家庭不得和返家或離開的孩子繼續聯絡,所以每次道別,就是不可逆的從心頭割下一塊肉。

問她,這麼艱難的路,為何能一直堅持下來?她拉長聲音說:「小孩真、的、很、可、愛。」她的兩個小孩都已成人,有小嬰兒或小小孩依賴她、跟她撒嬌,「其實真的很快樂、很幸福。」

她有時也會打聽孩子後來的情況。她曾照顧過的一個孩子,有著呼吸中止的疾病,而孩子最終出養給一個澳洲家庭。那對夫妻很有愛心,媽媽正好是醫師,還替孩子手術。「如果他回原生家庭可能會被打,三餐也不知道在哪裡⋯⋯。」得知孩子過得很幸福讓社工和張巧存高興且安慰。

儘管孩子生病讓人焦慮、要分開又傷心欲絕,但張巧存還沒想過退休。她看著他們脆弱的來,努力適應著,不論後來孩子是回到原生家庭、安置到機構甚或是接軌至出養家庭,在這過程中,她看到孩子極堅韌的一面,「這樣的孩子,真的要多多幫忙。」所以她學著收起不捨和傷心,繼續迎接下一個需要她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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