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虹風/遺忘之書F:福樓拜之《鮑華與貝庫歇》(Bouvard et Pécuch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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閱讀現場

上網,把(虛擬的)書丟進購物車,結帳,物流配送,小七取件。

人和書的關係,可以無縫接軌、冰冷順暢。

人和書的關係,也可以不止於如此。

走進書店,拿起一本書,撫摸書皮,打開讀幾段,書頁翻飛間,耳邊傳來生祥樂隊的歌曲〈南風〉:「我的鑰匙變孤僻/吵著回鄉找屋/海風北上幫忙敲門/它一身酸臭」,在哀婉的嗩吶聲中,你不經意地看到架上就有一本《南風》攝影集,和許多環境議題的書放在一起。你打開,彰化大城鄉,倚著牆渺小如螻蟻的老婦,下一頁,濁水溪出海口有如猙獰異形盤據的六輕工廠。你因這沉重議題而想得出神,一隻店貓忽焉躍過,扯亂思緒的線頭,你望向櫃檯後方,店員羞澀地朝你眨眨眼,你想和他聊一本書,他卻把你引進閱讀的蹊徑:從一片葉到一棵樹,進而是一整片森林。

11月起,《報導者》在每週末推出書評專欄,由閱讀現場的第一線觀察員:北中南的獨立書店輪流推薦心頭好。

人與書的關係,因為書店,有了景深與溫度,以及更多的可能。

卡爾維諾在《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註1
Six Memos for the Next Millennium;義大利版:Lezioni americane. Sei proposte per il prossimo millennio
) 的第5講「繁」,點名一本福樓拜的遺作《鮑華與貝庫歇》(註2
Bouvard et Pécuchet,在本文裡有兩種不同的翻譯,《鮑華與貝庫歇》取自時報出版,卡爾維諾的《給下一輪太平盛世的備忘錄》;《布法與白居謝》取自商務出版,波赫士全集。根據不同引言保留該版本原譯。
) ,藉以提問:知識的追求,究竟通向「虛無」或「淵博」?
每輪在小小書房帶寫作課讀到這一段時,我的感觸特別深。但我要先講《鮑華與貝庫歇》的故事。這本奇書,福樓拜還沒有寫完就過世了,他留下9個完整的章節、第10章殘章未完、第11和12章的綱要,還有一部完整的、從A到Y編目的《庸見詞典》(Dictionary of Accepted Ideas)以及《流行思想目錄》(Catalogue of Fashionable Ideas)的綱要(註3
根據Dalkey Archive Press在2005年出版的版本,由Mark Polizzotti翻譯,附Raymond Queneau(雷蒙.格諾)專序。
) 。

根據這些留下來的遺稿,故事大概是這樣的:主角鮑華與貝庫歇,有回2人在街上散步休憩時偶遇,隨口聊起發現相談甚歡,對彼此都頗有好感,聊到難分難捨,相偕晚餐之後又去喝了咖啡,還是意猶未盡,最後貝庫歇便邀鮑華去他家裏坐坐,驚嘆彼此不僅同齡皆47歲,還都是抄寫員!這半日相遇及巧合,成就2人終身摯友。

2人同樣厭倦既有的工作與城市生活,討厭自己的職業,嚮往遺世獨立的鄉村生活,就在此時,鮑華突然接到過世的伯父遺留的一大筆遺產,2人便辭去工作,買了鄉下一處農莊,過起他們想像的、美好的、浪漫的鄉村隱居生活來。

農莊有一大片土地,城堡,以及緊鄰的林園。安定之後,2人想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打造城堡旁的這座林園。他們去參觀當地仕紳的農莊,學習如何管理莊園農地、耕作,看到別人的莊園打理得有聲有色,2人回家之後便躍躍欲試。首先,便是從他們的藏書裡搬出相關農藝書籍、講義,請教當地農夫、參加農藝講座,在自己的土地上做各式各樣的耕作、種植與畜牧實驗⋯⋯等等等等,最後完全潰敗,損失慘重。

貝庫歇因而得到結論:

「果樹栽培學肯定是唬爛的」('Fruit farming might just be a joke.')

鮑華回說:

「跟農藝學一樣!」('Like agronomy.')

讀到這裡,多數的讀者都會被他們荒謬地胡搞一通,還得出書根本都亂教的結論噴笑出來。但,接下來你要這樣跟著他們胡搞到第10章。

多數人會同意,重複,是一件極為枯燥的事——但重複,往往也是生活的真理。我們可以一而再、再而三地容忍自己在現實中重複地做同一件事情、說同一句話、走同樣的老路、犯同樣的錯誤,但當小說人物讓我們想起自己竟然也如此愚蠢時,通常,就笑不太出來了。

總之,這2個寶貝沒有被農業耕作的潰敗打擊太久,興趣立刻轉向花園規劃: 首先,同樣地,從他們的藏書裡挖到了一本書,書裡提到的各種花園類型使得他們心醉神迷,便立刻著手打造他們的夢想花園,費了一番功夫完成之後,宴請鄰居、當地仕紳、醫生、教士來家中作客。鄰居對於他們親手打造的花園不太激賞,餐點也狀況百出──雖然2人因此開始跟當地居民有了初步接觸,不過因為花園跟失敗的宴客種種打擊太大,他們對外界的世界頓失興趣,決定在家中為自己生活就好。因為前面的諸多嘗試已經讓他們損失非常多錢,2人便決定簡約度日,開始學習自製各式食品:醃製、蒸餾,還想自己釀酒!

結果,葡萄酒炸了!器具當然也都毀了,損失慘重。

貝庫歇因此得出結論:

「或許我們不夠懂化學」( 'Maybe we just don’t know enough about chemistry')。
好吧,於是,由此開啟了2人的化學自學之旅。當然,還是先看書,但這次他們家裏沒藏書了,得用買的。接下來的情節會一直重複這樣的循環:對一個主題突發興趣、找書來看、實驗(廣義上的)、失敗,2人「嘗試關於農業、園藝、罐頭生產、解剖、考古、歷史、記憶法、文學、招魂術、水療法、體操、教育學、獸醫、哲學和宗教方面的寫作;二、三十年之後,上述這些不同類的學科中的任何一科都給了他們當頭一棒。 」(註4
〈《布法與白居謝》的辯護〉,《波赫士全集I》,商務出版,頁363。

《鮑華與貝庫歇》在台灣並沒有譯本,不過,它的書中書《庸見詞典》,2007年被大塊文化獨立出來出版。原因嘛,我想很有可能是因為《鮑華與貝庫歇》有名的無聊──如果跟《包法利夫人》或者《情感教育》相比;或者可以直接說,晚年的福樓拜,寫這本書簡直就像是要把自己辛苦打造起來的舞台全部拆光光一樣。就寫實文學的標準來看,《鮑華與貝庫歇》的缺點一大堆,譬如,情節無趣反高潮:大部分的時間,讀者都在看這2位書癡宅男看了哪些書,根據書做了什麼實驗、失敗、放棄,然後又轉向什麼新的興趣,重新一輪⋯⋯角色刻畫單薄:除了2位主角以外,其餘角色福樓拜沒多花時間刻畫,彷彿他們只是鮑華與貝庫歇生命中比路人甲乙丙丁稍微重要一點的鄰居而已(確實也是如此);故事時間凝滯:角色未能隨著時光推進而有生老病死等寫實的變化等等。

波赫士在他的一篇散文〈《布法與白居謝》的辯護〉( “A Defense of Bouvard and Picuchet”)裡提到,極其推崇《包法利夫人》的評論家埃德蒙.戈斯(Edmund Gosse)認為福樓拜這本書簡直蠢斃了──但這樣認定的也並非只有戈斯,法國評論家蒂博代(Thibaudet)也曾經提到,不少評論家認為福樓拜這回可說是一代英才晚年卻走上歧路(搖頭)。

不過,那些寫實主義文評家在意的事,到了20世紀,對一些當代哲學家如羅蘭.巴特、小說家雷蒙.格諾、卡爾維諾而言,都是小問題。他們感興趣的,乃是情節、角色塑造這些以外的事物:究竟,這2位主角希冀窮盡世上一切知識的探索、福樓拜所設下許多巨大命題,要通過小說這樣的形式,通往何處?

法國哲學家羅蘭.巴特在他的作品裡多次提到這本書的幾個重要命題,如「愚蠢」(stupidity)、「百科全書」在此書裡的意涵,以及「抄寫」(copying)。愚蠢,對福樓拜而言,並非他所處的當代所特有,而是貫穿人類歷史的一種產物,並且,存在於日常的言行之中──由此,福樓拜在1950年代左右,便創作了《庸見詞典》。根據福樓拜的設定,《庸見詞典》是鮑華與貝庫歇2人蒐集各類愚蠢言論而成,而《鮑華與貝庫歇》,則是《庸見詞典》的「序言」。

哇!用一整本書來做另一本書的序言,這工程也未免太浩大了!但這樣的形式,確實,非常、非常的迷人。它讓我想起納博科夫的《幽冥的火》,一本由一首長詩,後面附上為長詩所做的註釋,2者結合在一起的書──並且,註釋比長詩的篇幅還多2倍。不過,再講下去就要破梗了,只能就此打住。

我們拉回這2位自學抄寫員的故事。簡單來說,鮑華與貝庫歇在這二、三十年間,上天下海所想要窮盡的一切知識,他們希冀理解這世上一切事物的雄心,就像是一部百科全書一樣,將世上所有的知識都納含進來(雖然,我們知道,那不可能,根據這樣的不可能,在此,淵博與虛無同義)──然而,最終,他們無能解決書中讀到的各種知識上的矛盾與衝突,便決定他們不再爭論、討論,不再尋求一個終極的解答,還是「抄寫」吧。

福樓拜當初想要寫這本書,乃是對布爾喬亞的媚俗與無邊無際的愚蠢感到憤怒,他必須透過這本書的寫作,把那些快讓他窒息的憤怒嘔吐出來,希冀能藉此淨化自己 。因此,他想原本要透過這2個傻蛋來描繪一幅布爾喬亞諷刺畫,最後卻意識到,不只是他筆下的角色越來越受不了愚蠢的事物,連他自己,都已經「充滿」了鮑華與貝庫歇,無能擺脫。

寫作的除魅與著魔,是相互滲透的歷程,這是所有創作者都知道的事。

「事實上,福樓拜與書本的5年共同生活,使他變成了布法和白居謝或者(更確切地說)是使布法和白居謝變成了福樓拜。開始時,那2個人物是白癡,是作者看不起的和譏諷的人物,但是在第8章中卻有這麼幾句著名的話:『於是,他們的精神裡出現了一種糟糕的才能,即能看到愚蠢的行徑、但又不能容忍它的才能。 』」。

因而,波赫士得出的結論是,這一個做夢的人,在夢裡,發現他的夢就是他自己──造物者,與他的被造物,別無二致。有些讀者或許認出來了,波赫士的〈環形廢墟〉,就是在講這件事。而這個主題,逼近永恆,世世代代的創作者都為這件事情所苦,也為這件事情著迷。

最後,我要來談談關於閱讀和寫作這件事。讓我們還是以《鮑華與貝庫歇》為例。波赫士在上文中提到的「與書本的5年共同生活」,指的是為了寫這本書,福樓拜花了不少時間讀了不少書。你們知道,寫作是這樣的:福樓拜為了自己所設定的這2個蠢蛋的冒險之旅,他就得自己先走一遭才行,因此,「作者為了一章又一章地滋養他們的冒險故事,被迫去吸收所有可能獲悉之事物的知識,已建造一座可供這2位主角去剷平的科學大樓。 」小說裡,這2個角色無論讀了哪些書,就表示作家都得先為他們讀過,才能下筆。

實際上,福樓拜花的時間,可不只5年。從他提到要寫這本書,到他撒手西歸,將近8年的期間,他為這2位「摯友」讀了至少1,500本書。每次,在寫作班裡讀到這一段時,學員便陷入一陣沉默──平均下來,每年差不多要讀180本,等於每個月15本書,等於每週3.75本。

這個閱讀量,對於一般讀者來說,或許很驚人,但對於許多我所尊敬的創作者來說,是極其自然的數量──當然,不見得是為了「一本」創作而做的準備,而是為了涵養自己的深度與廣度而做的準備。

閱讀跟寫作是2個分別需要訓練的能力,也因此,帶寫作課需要輔以大量的閱讀是很正常的,讀到「繁」這一講時,學員通常已經上了2個月的課了,對於自己的寫作能力到哪裡、不足以及需要加強之處,自己大概都有底。然而,閱讀往往會被以為是比寫作更容易辦到的事,等到課程開始,書拿到了、講義拿到了,要開始讀時,才發現不是這麼一回事。

無論寫作或閱讀,都跟自己長年如何打造自己成為的「器皿」有關。廣義的閱讀像是一個讀者在歲月裡塑捏自我之皿,讀得少,便皿淺口窄;若想要成為創作者,便很難從這皿中撈出東西,即便撈得出來,也很有限。

聰明的讀者,或許會拿《鮑華與貝庫歇》的例子來反駁我:他們都讀了那麼多書了,還不是一樣蠢嘛?

福樓拜為這本書所下的副標是:「論科學方法之匱乏」。閱讀,可以有方法,寫作也是。但寫作的技巧,不過是打撈的手法,可以學,可以練,但器皿的深度,是無法速成的。

那是你在分秒度日的生活裡,經年累月養成的──廣深如海是,淺薄無知,當然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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