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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慕情/愛你的怪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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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註:本文為時報出版於2015年12月底出版娜歐蜜.克萊恩之《天翻地覆──資本主義vs.氣候危機》一書序文。)

是日早晨,電視播報巴黎遭受「恐怖行動」攻擊的快訊。彼時我正準備梳理思緒,寫下這篇序文。不多時,新聞續傳來邊境關閉,難民申根無望等消息。而Facebook湧起換頭貼祈禱的活動。隨後,各種或奚落批評、或恐懼震驚的文字出爐,密佈的攻訐話語相互疊加,我倏地想起難以生受的畫面一幅:荒地裏蒙面的黑衣人旁有亮橘囚衣的人質,他是佛里(James Foley),也是後藤健二。儘管這篇序文完稿之時,法國宣布擴大收容敘利亞難民,但日後肯定還有更多記者的名字成為新聞頭條,當我們不曾正視他們為何去到那裏,他們的人頭會一次次落地。

這些已經殞落的記者駐足之處,是被傳媒描述為宗教與種族情結的永戰之地。但我們所見的永戰根源已經層層化約。極端份子的野蠻形象在暴力生產的當際被一次次鞏固,忽略約翰.伯格描述的「無可上訴的絕望」。那是19世紀以來西方帝國主義開展殖民政策的形塑──歐美殖民者瓜分中東,諸國邊界被設定為多族群以彼此牽制、維護歐美販賣武器與購買石油的威權政體。

戰爭如何停止。工業國家未曾放棄化石燃料供應不虞匱乏的執拗,執意維持資本主義世界大量生產與消費市場的「榮景」。它們透過龐大軍事力量鞏固、僵化發展體系。想像力的扼殺使後進國家複製,進而擴大此惡性循環。波灣戰爭後,賓拉登因抨擊沙烏地阿拉伯對美國大開門戶而遭流放,國際伊斯蘭聖戰陣線成立,啟發了新一代的極端聖戰武裝團體。這個組織吸收被以民主為名、實則延續殖民威權壓迫的絕望群眾,因為他們必須尋找殘餘剩羹才能度過另個朝日,因為醒覺的律法在此毫無立足之地。無比諷刺的是:石油走私,正是極端暴力得以延續茁壯的資金來源。

2010年底,突尼西亞引爆阿拉伯之春。隔年初,敘利亞內戰爆發,大批難民潮形成,迄今難解。殖民與掠奪最終迎來以恐怖對抗恐怖的殘酷局勢,進而使整個國家的人群成為人質。然殘酷並不止於西方視野下的「恐怖行動」。以化石燃料為基礎的大量生產與消費經濟發展模式,在戰後半世紀以來,造成氣候變異與加速生態環境崩壞,使得人地關係愈加惡化。多份研究報告指出,中東地區、印度、孟加拉及越南,將率先因為氣候變遷導致資源如水與糧食驟減,因資源搶奪而爆發內戰的風險將會增加。這也意味,難民的人數會無盡攀升。

法國總統歐蘭德在2015年8月,因應即將召開的聯合國氣候變遷會議COP21公開表示:「若人類再不採取積極作為減緩氣候衝擊,未來20年內,歐洲需要面對的難民可能是數百萬。」他的呼籲並不新鮮。近年元首高峰會裏,氣候變遷與恐怖主義總並列為緊急問題,前者急迫性甚至超越後者,因工業國家近年也苦嚐氣候變遷惡果──英國在2014年遭遇1766年以來最多雨的1月,泰晤士河因此潰堤,地勢較低的薩默塞特郡和倫敦西邊的泰晤士河谷有數以百計的房屋遭淹沒。至於加州已面臨第四年乾旱,2015年4月實施強制性限水,上萬農民失業,更可能影響全球糧食供應。

儘管如此,自詡為人道與民主領袖的美國遲遲不願簽署具強制力的氣候協議、願意承諾的工業國家則將減量責任推給後進國家、迴避對於小島國家氣候風險的調適責任。娜歐蜜‧克萊恩在書中紀錄加拿大大學生安雅麗.阿帕都瑞(Anjali Appadurai)參與2011年於南非德班舉行的聯合國氣候變遷會議所言:「我這一生的時間就是看著你們一直在協商。」

在書中,克萊恩細緻剖析無盡協商背後的弔詭──談判中,排放減量和打倒商業壁壘的誓言會相互扞格,而會議僅能產出微弱、不具威脅的機制,難以懲誡背棄承諾的國家;反觀自由貿易協定的架構,有具實權的仲裁體制強力執行,悖逆者,得面對嚴苛罰則。換言之,氣候談判桌上仍是國力勝者決定一切,而維持國力的基礎,正是資本主義的強力執行。從工業革命走向自由貿易,工業國家發現這是一條得以持續掠奪,且合理掠奪的路徑。然而,這恰恰是氣候的夢魘──當自由貿易與經濟成長的信念無可動搖,碳排放不會降低。

曾有亡羊補牢的機會。一次次經濟危機是資本主義導致社會崩潰的警告。但對長年倚賴化石燃料──資本主義維生的企業巨擘,崩潰曲線永遠一時。在他們心裡,人類具有解決一切危機的能力、科技總能發掘新的資源。煤炭之後是石油,石油之後有頁岩氣。共有財被不斷私人化,災難反成為獲利來源,他們成立新的能源公司,運用新科技繼續榨取地球;大型NGO組織市場化、推動碳交易,遺忘環境運動的本質是「腳踏實地」,而非虛浮的數字與口號。科技與民主被迫為人類的自私、貪婪和自我滿足服務,在在削弱草根、在地、小型的環境實踐可能性。

克萊恩的分析,對應左翼政經學者薩米爾.阿敏的長年論述──環境、糧荒等問題根源在於資本主義無限擴張。因為現世並非受表面上的企業或市場宰制,而是「政治強權假市場之名在進行主宰世界的行動」。阿敏直言,現今的資本主義是「永遠的圍牆」。二戰時的帝國並非進入「後」時期,而是承接過去的狀況,進行帝國主義之間的抗衡,一方面同時征服、對抗邊陲地帶的反動,這正是強國既合作又對立的原因。而這透過大企業主導經濟體的矛盾行為,將導致全球發生災難性的社會性影響,世界南方如非洲、亞洲、拉丁美洲等國家的人民,被排拒在平等之外。

「毫無疑問,這是新自由主義最具破壞性的遺產,沒有之二。我們接受了如此荒涼的視野,因此互相孤立,以致於居然可以說服我們,我們不僅無法自我保護,而且根本不值得拯救。」克萊恩在書中若此沈痛,但她並未絕望。歷經多次流產,終於迎來新生命的克萊恩深信:「撞上了生理極限──用掉了第二次、第三次和第四次的機會──身體記憶必然有一些珍貴之處,一些我們都需要學習的事情。撞到那道牆並沒有打消我關於療癒和康復的信念。只是教會我,這些天賦需要特殊的滋養,同時不斷提醒自己,不管你再怎麼使勁逼迫自己的身體,有些極限是無法超越的。因為事實是,我們人類的確具有無比的韌性,能夠適應各種艱難險阻。我們生下來就是要活下來。」

生下來,就是為了活下來。

逃離戰亂的不識臉孔,沈重的文字書寫,不畏死亡深入險境的身影,述說的是:生下來,就是為了活下來。而落實的基礎,是跳脫資本主義帶來的「平等的幻象」。是理解無論氣候變遷抑或恐怖主義的出路,都在於正視社會需求,在於不要壓制、無有剝削。是必須徹悟克萊恩在書裡引述壞脾氣小說家馮內果在1969年於《紐約時報雜誌》所寫:「在NASA寄給我的照片中,地球是如此美麗的藍色、粉紅色和白色的珍珠。看起來如此乾淨。你看不到下面那些飢餓、憤怒的地球生靈──還有那些霧霾、那些污水、那些垃圾和複雜的不得了的武器。」

地球不再美麗,它已成為一頭反噬我們的怪物。但我們必須愛這頭怪物,不如此,創傷無有意義。是的,必須如此:不自憐、不隱瞞,愛你的怪物,共同生活才有微薄的,微薄的一點基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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