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敬鎧案之二】他眼盲還是你心盲?視障者這樣撕下刻板標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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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支影片壓倒7張診斷證明?喧騰一時的前手球國手「陳敬鎧」詐保案中,「盲」的界線在判決中一再模糊。追尋盲的定義,是全由醫學鑑定、還是任由行為模式判斷?《報導者》貼身採訪3位後天失明者,演出舞台劇、親自下廚,甚至挑戰攀爬玉山,在在巔覆我們對盲人的「想像」。

運動怪物 - 陳敬鎧

陳敬鎧|年紀:28歲|失明時間:19歲|失明原因:車禍意外

分別替兩眼拉上黑色單眼眼罩後,陳敬鎧的雙眼,還另外罩上一層吸光的棉質遮光眼罩。只見他一腳踏上打擊區,選擇了第二個好球;腰部一扭,順勢揮出的強勁力道正中球心,白色圓球不斷向天際飛行,劃出一道長數十公尺的弧線。

轉瞬,他又如獅虎攫取獵物般拔腿衝刺,隨著盲人棒球獨有的「哨音提點」方向前去,一個曲腿滑壘,一道人影從跑壘線際捲動的滾滾塵土中霎時閃出,張開雙臂擒抱住壘包,在對方尚未來得及找到球之前,分數已扎實納為己物。

如同案件裡看著跟拍畫面而詫異的法官和檢舉人,「全盲的人真的可以做到這樣的程度嗎?」在2018春季盃全國盲人棒球錦標賽現場觀戰的我,掀起同樣的疑問。

一旁的紅髮志工見狀解釋,「不只你們不相信(陳敬鎧失明),就連去美國比賽時,外國人也不相信,要求陳敬鎧得戴上3層眼罩,但那依舊沒能阻擋得了他。」靠著技驚四座的表現,全盲的陳敬鎧不僅一度獲得「世界盃盲人棒球錦標賽」打擊王與守備獎殊榮,更被多數球隊視為「怪物」,多次與隊友一同角逐世界冠軍。

那天,比賽取勝後,官司的陰霾暫掃,喜悅全寫在陳敬鎧臉上,他高興地拉著老婆一起用手機「自拍」,記錄這個美妙時刻。不一會兒,隊友全簇擁在他身旁,將他高高舉起、大聲歡呼。

好不容易抽身,他一路循著問候聲迎面走來,「直視」我的眼睛,打趣地問道:「比賽還好玩嗎?要不要戴上眼罩行動看看?」我欣然同意。

僅是拉下外層的單層遮光眼罩,我便瞬間遁入漆黑無明的世界裡,恍如走進不斷向下綿延的地底坑道裡頭,伸手不見五指,喪失一切對環境的感知能力,未知的恐慌油然而生。「聽得到嗎?在這裡。」在陳敬鎧的誘導下,我被聲音拉動,前後跑動、上下蹲坐,仍始終無法觸及黑暗中的聲音來源,更遑論追尋拳頭大的圓球、擊出扎實的全壘打。

拿下眼罩,我才從黑暗中逃離。但無論多少層遮光裝備,對早已摸索出自己一套生活方式的陳敬鎧而言,似乎沒有影響,隨即又見他俐落操作著手機和友人確定相約行程,手指飛快在通訊軟體上鍵入訊息。

但陳敬鎧不是唯一具有「特異功能」的盲人。

上好妝去冒險 - 陳南廷

陳南廷|年紀:53歲|失明時間:9歲開始,13歲全盲|失明原因:史蒂芬強森症候群(SJS)

運動場上,全盲的中途失明者陳南廷,正邁開腳步奔跑。身上一襲亮色的背心和短褲,在黑、灰色調的操場中特別顯眼;雖拉著麻繩、跟在陪跑員身旁,她卻幾乎跑在同伴前頭,在400公尺的操場中緩步加速。「誰陪誰跑還不知道呢!」她一邊喘氣,一邊開玩笑道。

4公里後,她停下暫歇,回到出發的草皮,原本跟在她身旁問問題的我,還遠遠落在半場之外喘息,得大吼大叫才聽得到彼此說話。直到終於走近彼此後,我氣喘吁吁的面頰,比她鮮豔的口紅還要紅上許多。

跑步,只是陳南廷日常生活中的一小塊拼圖。午間,她得返回公司烹煮所有員工的午餐,鐵鍋裡放油、撒下蒜頭和辣椒爆香,切得整齊的蔬菜在香氣撲鼻時加入,翻炒兩下蓋上鍋蓋;忙碌身影又轉到電鍋旁,洗米、注水,按下煮飯開關,回頭從櫥櫃中拿出盤子,蔬菜已炒得翠綠,簡單再煎個蛋,就是一餐。

這間3人公司,是與陳南廷同為中途失明的老公在8年前所開設,專門開發各式視障者使用的輔具;如今在台灣市佔率已達7成、盲人按摩師使用的計時器,就是出自兩人的想法,從產品開發、製造到販售,夫妻倆全都不假他人之手。

「凡事都要親自去做。生命的滋味,不是非得靠視覺,可以是觸覺、嗅覺、味覺,和任何感官來體驗。何況人生不就是不斷的冒險嗎?」

跑遍三大洲,觸摸過冰冷的巴黎鐵塔、嗅過倫敦地鐵站的污濁空氣,甚至靠著雙腳環繞夏威夷歐胡島一圈,陳南廷質疑,若只用籠統的刻板印象來限制視障者的行為,豈不是完全不公平嗎?所以,她強調自己的冒險藍圖要不斷擴大。接下來,她要挑戰在崎嶇山路間負重20公斤、行走8小時以上,插旗到玉山山頂,湊上另一塊高難度的拼圖。

夢想之前,她再度換上輕便的短褲和T-shirt,拿起店員推薦、適合春夏使用的粉色口紅,順著再熟悉不過的唇形,畫上一圈又一圈,抿一抿,為了登百岳前的鍛鍊,又準備出門跑步去了。

劇場千面女郎 - 李欣怡

李欣怡|年紀:44歲|失明時間:31歲|失明原因:視網膜鈣化

場景從運動場搬到舞台,上頭賣力演出的李欣怡,也同樣「毫無破綻」。

從事表演藝術工作的李欣怡同是中途失明者,做過廣播、街頭薩克斯風表演,甚至出演過舞台劇。舞台上的她,流利台詞掛在嘴邊,為了角色需要打手語的雙手,飛快地比劃,千變萬化的肢體表情,彷彿口袋裝滿上千面具,戴上一副、就是一種個性。

劇中,從旁白到村民,從凜然全能到無知害怕,隨著光影靈活移動的她,靠著多年前小劇場即席演出的磨練,在偌大的台中歌劇院裡,解讀黃春明小說《魚》和《溺死一隻老貓》中,鄉下生活的困苦、盼望以及對於原鄉的愛。雖是場中唯一的全盲演員,但3個月的演出中,從來沒有觀眾察覺出李欣怡的視覺障礙。

「因為舞台上沒有手杖、沒有墨鏡,不符合大家對於盲的印象,」李欣怡說,腳下顏色交雜的貼線,她看不到;演員間彼此暗示的眼神,她無法察覺;就連有人直接指著該去的位置,她都沒法做出任何回應。90分鐘的演出,她時時刻刻得走位移動,靠的是角色之間的轉換和肢體觸碰,還有對台詞的良好掌握。

在台詞頻繁修改的演練前期,她得不時將熱騰騰的劇本輸入到電腦,再轉到播放器裡頭;三倍速播放的語音台詞,常常得當晚嚥下,隔日演出,但她依舊演得十分盡興。

下了舞台,紮著黑白頭帶,兩支十字耳環亮晃晃的掛在耳垂上,李欣怡手中的眼線筆,正來回在眼摺上游走;素美的淡妝,是為了下午的演講所準備。在多番籌劃的講稿中,「盲人應該長什麼樣子?」

盲不等同於按摩、並非失能,更期待老是兜著問題轉的計程車司機能夠理解,「青瞑嘛會使喀電話(台語:失明也能打電話)」,她開朗的笑道。

──

所有的「看不出來」,背後都是千百次努力

陳敬鎧、陳南廷和李欣怡,同樣因為事故或疾病,導致中途失明、雙眼全盲。然而日常生活中,無論是在棒球場上奮力揮棒、在跑道間揮汗奔跑、在偌大的舞台上演出精湛,又或是在無數角落發光發熱,視障者與明眼人的行為,真的存在明顯差異嗎?

台灣非視覺運動文化發展協會祕書葉昭伶就強調,透過生活技能的重建與訓練,全盲者也依然能夠回歸社會,正常生活,不應該因為視力的差異而否決視障者的可能。

中途失明者與先天失明者也不盡相同,因為他們仍留有「視覺記憶」。全國教師會視障者整體重建專案負責人謝曼莉解釋,後天失明的人,多半留存以前的「視覺記憶」,如講話會直直對著人,不像先天失明者習慣以耳代眼。因此,曾經學過寫字的視障者,經過重建或自我訓練,依然能利用殘餘視覺進行閱讀與寫字,運動和其餘生活技能也都能透過重建逐漸回復到一定狀態。

身為「詐盲表率」的陳敬鎧,也同是利用殘餘視力、色塊覺和身體感受去適應生活,並透過訓練回到常規社會。對此他解釋道,自己的認知裡,視障者沒有既定的樣貌,身為中途失明者,也不是非得像寵物一般,只能關在籠子裡哭泣。

「何況透過剪輯、攝影機裡捕捉的我,又是全然真實的我的人生嗎?為什麼不拍我失敗的樣子、我跌跌撞撞的樣子,呈現的都是我『成功』的樣子?」

陳敬鎧不解的說道,這些回歸社會的行為,其實都是無數次努力換來的結果。中途失明,也曾讓他興起自殺念頭,因為每天睜開眼睛就是恐懼,連下床的第一步是否踩得穩妥,自己都無法掌握。

曾是運動員的他,選擇恢復跑步習慣,不計無數次的跌倒和擦傷,從運動中找回對動態行為的掌握,才逐漸克服下床障礙。一旦心頭疙瘩隨著汗水一同蒸散,回歸社會的期盼便逐漸高漲。

思考著重建自己的途徑,陳敬鎧拿著鮮黃辨識度高的手球,在旁人練習射門傳接球之際,一次次將球砸向牆壁。無數力道的反饋立即顯現在渾身的瘀青中,但也如此,物體移動的距離與變向動態也才能轉而應用到生活當中。

為了學寫字,他花了3個月,用3根手指比劃出參考用的框架,臨摹出字的大小,再靠著失明前學習書法的記憶,在紙面上慢慢刻出一個個標準工整的字體。使用手機,則花了半年一一背下鍵盤注音符號的順序,在語音系統及人工選字的輔助下,重拾與外界溝通的能力。

甚至,陳敬鎧在一次次與朋友交談的機會中,找出「聲音來源向上半個手掌」的位置,重新磨練自己「對焦」的能力,只為了雙方談話時,自己的眼神能對上對談者的雙眼,才算是禮貌。

只是眼前的物體若稍加移動,他的眼神就跟不上了。「努力全部功虧一簣,因為對明眼人來說,我就是有瑕疵,回不到那樣的世界了,」他話說得痛苦而乾脆。

同樣的,陳南廷也是在無數次燒焦的鍋巴和半生不熟的青菜中「磨練」出熟練的下廚能力。她說,為了學會煮飯,自己不知浪費了多少米飯和葉菜,七零八落的手藝夫妻倆也得勉強下嚥,最後把所有廚具歸類、擺放整齊,一旁還貼了點字提醒,才摸索出一套簡易的開伙技能。

而在舞台上看似揮灑自如的李欣怡,為了台上的角色需要學習打手語,則是摸著手語老師的手,一個個動作雕琢好幾個星期,直到2人4手滿是手汗,才換得一次完美的演出。

盲,有多少種類?

視覺障礙,不僅是眼球或視網膜的結構損傷,如陳敬鎧即屬罕見的視皮質盲,亦即視覺皮質損傷(Cortical Visual Impairment, CVI)患者,是大腦掌管視覺的部分區域受損所造成。對此,視覺電生理權威、台灣大學心理學系教授陳建中在陳敬鎧鑑定報告裡解釋,眼球和視網膜等「結構上」的受損,往往是全面影響所有視覺功能;視皮質盲則端看受損視覺區域的不同,除非大腦中30個影響視力的區域全數受損,否則患者多半能保留些許視覺功能。他明白指出:

「『視皮質盲患者完全無法辨別物體,卻保持完整運動視覺及方位辨識能力』的可能性,的確存在。」

陳建中更進一步解釋,人類主要視覺系統分為兩個路徑,一個是「巨細胞路徑」(Magnocellular),負責連接處理大腦中運動相關訊息的背流(Dorsal Stream),對運動敏感,卻乏視覺解析度;另一個是「小細胞路徑」(Parvocellular),負責連接大腦中處理物體辨識相關訊息的腹流(Ventral Stream),有高度的視覺解析,但對運動功能不敏感。

而一般眼科檢查的「萬國視力檢查」,則較著重大腦中「小細胞路徑」、也就是「物體辨識能力」的檢測,在「巨細胞路徑」上的檢測會被忽略。因此視皮質盲患者完全無法辨別物體,卻可保持完整運動視覺及方位辨識能力的可能性存在。換句話說,視皮質盲患者在動態的丟接飛盤上沒有問題,面對眼前靜止的物品,卻還是得依靠觸覺來辨識。

騙得過檢測嗎?

但陳建中的這份報告,與其他多家醫院所提出的醫學診斷,在二審判決書中均被認定為「事後卸責之詞,不足採信」。法官更明指,萬國視力0.01標準以下的「全盲」,無法全然依據檢測儀器來判讀,因其中存在不配合的盲點,還需綜合各項證據與當事人的「行為舉止、外在表現及臨床症狀」是否符合全盲人士的生活表現來判讀。

屏棄醫學檢驗,法官的心證也衍生出諸多疑問:詐盲騙得過科學的精密檢測嗎?

對此,在台大醫院眼科部開設「詐盲門診」的台大醫院視網膜科主治醫師楊長豪指出,門診中主要是有取得診斷需求、但一般門診中無法確診失明程度的患者,而醫療團隊會利用諸多項目來抓出詐盲,其中包含陳敬鎧也曾接受的視覺誘發電位(VEP)與視網膜電圖(ERG)檢查等,一個是透過螢幕對患者進行光覺測試,利用頭部的電擊片來檢測患者所呈現的腦波訊息;另一個則是透過放置在患者角膜上的電擊,來檢測受光刺激後視網膜的電位變化。

楊長豪強調,標準流程外,詐盲檢測還加入了其餘的檢測項目,若A套餐做完察覺有異,那麼緊接者就做B套餐檢測;再不行,還有C套餐等著,醫師也會觀察受測者的特定行為來判讀其中到底是否存在假裝的可能,受測者很難在綿密細緻的檢查網絡中造假。他補充道:

「若受測者故意不配合,檢查結果也會說話,如誘發電位檢查結果顯示波形亂跳,很明顯就可知道是人為導致;像此案動用的『功能性核磁造影(Functional Magnetic Resonance ,fMRI)』更是精密,一千個人當中,很難找到一個騙得過檢測的人,更何況它是罕見的檢測方式。」

但他也強調,醫學當然不存在百分百的結果,騙過儀器的可能性還是存在,只是機率「極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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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資料整理/孔德廉;設計/黃禹禛)
不靠刻板印象過活:視障者的可能性「無遠弗屆」

對於盲在醫學與行為上的辯證,身心障礙聯盟祕書長滕西華則認為,要鑑定「視覺功能與視力」,唯一的基準就是醫學檢測;不只身心障礙的鑑定仰賴醫學標準,保險理賠依靠的也是醫學標準,而不是保戶的「行為程度」如何。無論司法或保險界,若有所質疑就應回到科學鑑定,重新得到答案,不是任意推翻客觀的裁量基準,只用「行為」就替視覺障礙者貼上標籤:

「視障者怎麼當律師?怎麼去太空總署工作?怎麼解出複雜數學難題?真的不可思議嗎?不是,因為刻板印象是想像累積而成的。」

滕西華也認為,陳敬鎧取得7家醫院鑑定,具有相當高的一致性,其中還包括難以假造的視神經鑑定,「難道陳敬鎧神通廣大到買通7間醫院嗎?若是真的,恐怕500萬元的理賠金也不夠付。」她強調,這個判決,與其說是歧視,更該說是誤解,是對障礙者的刻板印象。

視覺障礙,到底該由精密的科學醫療來定義,還是必須倚賴行為來輔助判斷?

無論陳敬鎧、陳南廷或李欣怡的眼裡,視障者的可能性「無遠弗屆」,能跑、能走、能飛、能跳,缺乏視覺,只是少了一個認識世界的管道,但也可能由其他官能取代──嗅覺所呈現的樣貌、聽覺所描摹的外在。

「失明,並不等於失能;過生活,靠的是經驗判斷,而不是偏執的刻板印象。」同是盲人的律師李秉宏如此總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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