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人.棒球夢.中職30

強打少年的墜落與奮起

三振不死陳慶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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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將無法打棒球的夢想寄託在他們身上,看著他們幫我圓夢,我就心滿意足。」

2004年的最後一天,台灣高等法院對中華職棒史上第一次涉賭放水「黑鷹事件」,做出宣判,球員判刑7個月至1年10個月不等刑期,但無再犯之虞宣告緩刑。時報鷹前球員聚集在中天電視台旁的小吃攤內,「強打少年」陳慶國盯著電視新聞,激動到說不出話,當時的女友曾淑美用力擁抱他,哽咽說:「終於結束了,可以重新開始人生。」

「涉案部分球員起於經濟因素遭外界利誘,大部分則是受迫於黑道威脅與同儕壓力,但考量假球案鑑定長達5年時間,久未審結,被告在等待期間所受到的身心煎熬可能比入監服刑還痛苦,涉案球員都已離開職棒圈,職棒生命已宣告結束,應無再犯之虞宣告緩刑。」審判長溫耀源的判決說明,算給了這些球員一點公道,他們不是十惡不赦的大壞蛋,但已在台灣職棒史上留下刻骨銘心的教訓。

現在已經是陳慶國太太的曾淑美回憶,那時心裡想的是:「這個期盼已久的答案,雖然不是最完美,但可以接受。」

技工「鍾陳慶國」下班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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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慶國
戴上大理高中棒球隊的帽子,陳慶國來整理球場。(攝影/陳曉威)

14年後,台北市工務局新建工程處的辦公室位子上,掛著「技工鍾陳慶國」牌子,冠上母姓「鍾」,是為了讓女兒能有平地原住民身分,但同事們都還是習慣叫他「陳慶國」或「阿國」。當年那雙強打者的雙手,正忙著處理1999市民熱線報修的道路,申請修復以及完工結案報告,看到我們的到訪,暫時停下手邊工作,以原住民樂觀爽朗的聲音招呼我們。

44歲的陳慶國,身材不如球員時期精實,穿著運動服、微凸的啤酒肚,歲月在當年帥氣的「六拍子明星球員
臂力、守備、跑壘、擊球、長打與顏值6項皆出眾的戲稱。
」身上留下痕跡。下午5點一到,他打卡下班,跨上摩托車發動引擎離開新工處,飛快地騎在淡水河堤外便道,跨越大半個台北市,趕往位於萬華的大理高中,要扮演他的另一個身分「大理高中棒球隊兼任打擊與守備教練」。

每週一到週五的傍晚時分,陳慶國才能回到他最愛的棒球場,週末更是拿起教練專用木棒,開始一連串魔鬼守備練習課表。高三時就帶過他、從小看他大的大理高中總教練黃文生說,「阿國」現在全年無休,甚至把年假全部都拿來帶球隊比賽,今年(2019)大年初四下午就出現在大理高中操場,要幫高中球員們收心,積極備戰接下來高中棒球聯賽。

這樣蠟燭兩頭燒的日子已經持續10年,陳慶國說:「我將無法打棒球的夢想寄託在他們身上,看著他們幫我圓夢,就心滿意足。」曾經被迫離開球場的人,才知道,能站在場上是多麼珍貴的事。

在大理高中青棒、青少棒的年輕孩子身上,陳慶國彷彿看到自己的影子,他從小就是這樣一路走來,小學畢業後進入南部棒球名校美和中學,住校6年幾乎年年入選國家代表隊,接受已故的美和教練李瑞麟魔鬼訓練。

李瑞麟遺孀李淑梅回憶,阿國一進美和中學就嶄露頭角,身材很高大,看得出來是一名好手,打擊很有爆發力,承襲了美和的強悍球風,個性卻很憨厚。

以前美和中學只有兩名教練,一個帶青少棒、一個帶青棒,所以都是學長帶著學弟,技術的傳承也是如此。黃文生說,「阿國高中就是強打者,腳程快、臂力好,又是左投,只是控球不準不適合當投手。」陳慶國當學長時,就會帶著學弟一起訓練,比賽前也以學長身分領學弟一起到學校旁的寺廟拜拜祈求平安順利,領導特質很早就顯現。

如果在味全龍,他今天就是「張泰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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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慶國
陳慶國在場外看著自己帶的球員比賽。(攝影/陳曉威)

職棒元年,陳慶國15歲,但已是國家隊的常客,一進成棒就被各職棒球團鎖定。當時統一獅開價最高,還透過黃文生介紹,希望能網羅他,不過陳慶國說,「時報鷹總教練李瑞麟老師帶過我8年,從青少棒一直到成棒,從老師身上學到很多,當老師開口找我的時候,雖然時報鷹開出的價錢比統一獅低,但我還是答應老師了!」

進入職棒也一如外界預期,178公分、體重82公斤的陳慶國,打擊威力強大,立即成為閃亮明星,第一年球季就轟出9支全壘打、103支安打、47分打點,在職棒短短2年時間,長打率4成13。

1996年9月28日,滿壘時上場,面對當時如日中天的兄弟王牌投手「飛刀手」陳義信的速球毫不畏懼,揮棒後看著完美的弧線從台南球場劃開,把飛刀手打下場、在休息室內氣得摔手套。「強打少年」成為陳慶國的代名詞,只是萬萬沒想到,這也是陳慶國在中華職棒場上擊出的最後一支全壘打。

隔年1997年才打3場比賽,陳慶國就因涉賭遭到移送,從此離開職棒,想起這段過程,他說:「當時我是最菜的學弟,學長帶著我,也不懂得拒絕,就這樣陷入一輩子都難以抹滅的假球案風暴,確實做錯了,但要過了很久、很久,我才能接受不能打棒球這個事實。」

資深球評曾文誠談起陳慶國,稱讚他當年真的很強,豪打、強肩、俊足,加上還有年輕俊俏的臉龐,進入職棒時遠比張泰山還受到矚目,假設陳慶國和張泰山角色互換,現在中華職棒由張泰山創下的多項障礙,搞不好就是陳慶國的生涯成績。「我一直都認為,他跟廖敏雄是簽賭案中影響最巨大的兩個明星球員,可惜了,陳慶國。」

黃文生受訪時也認為,以當時陳慶國的打擊實力,就像現在的王柏融一樣,搞不好有機會打到日本職棒、甚至美國大聯盟。

離開球場,對於一位從小到大都是棒球國手的陳慶國來說,一切發生得太快、太突然。談起這段過去,陳慶國說,「我出事時才23歲,父親在加護病房,一直到父親離開都不知道我發生這件事。當時我太年輕,從原本是街頭巷尾知名的棒球國手,成為人家指指點點的放水球員,經歷了半年自我放棄的日子,害怕出門被認出來,只有媽媽仍不斷鼓勵我,既然不能打球就找個工作安穩過日子,但好像除了打球,從來沒想過還能做什麼事。」

失去球場後,日日買醉中沉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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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慶國
陳慶國恩師李瑞麟的遺孀李淑梅,談起陳慶國總含著一絲心疼。(攝影/李昆翰)

在時報鷹的球員裡,陳慶國是李淑梅最心疼的一個孩子。「阿國是很乖的球員,在美和這麼多年從來沒做過壞事,我到今天還是為他抱不平,(剛加入職棒)太陽才剛剛升起,就潑一把水把他毀掉,為什麼球團有能力養球隊,卻無能力保護球員的人身安全?」她為環境造就的傷害,卻由球員全部承擔而感不平。

正當人生愁雲慘霧時,業餘時報鷹時期的隊友廖元豐在台北新店的承包游泳池工作,知道陳慶國在高雄到處打工很不穩定,索性打電話叫他上來台北,原本想說趁著游泳池教學空檔建議阿國考個救生員證照,多一個專長也比較好謀生。

廖元豐描述,本來想說找阿國上來台北也有個照應,沒想到一起住在游泳池宿舍時,陳慶國好像碰到親人一樣,每天都要喝兩杯訴苦,一、兩天還好,但那時幾乎每天都要借酒澆愁;游泳池每天早上6點有游泳課,有時先拜託學弟代打,最晚9點也要上班顧櫃臺,長久下來也不是辦法。

廖元豐碰巧知道美和中學的學長孫光義和洪佩臻都在大理高中國中部當教練,私下先跟他們詢問,有無機會讓陳慶國重新接觸棒球而振作。前年過世的洪佩臻很挺學弟,「不只一口答應,還先跟家長會長講好,『如果經費不足,我這一份薪水讓給阿國,我不收錢繼續當教練』,」廖元豐轉述。

為了把阿國「趕離」游泳池,廖元豐特別選一個隔天不用上班的週日晚上,擺一桌酒菜,趁著阿國微醺時以嚴厲的口氣說,「你這樣靡爛下去也不是辦法,明天就給我滾!」那時阿國痛哭失聲,一直說:「阿豐你不要我了!」

隔天洪佩臻打電話叫醒陳慶國,趁著他還在失落將離開游泳池流浪街頭時,提出到大理高中當宿舍管理一職幫忙學長帶學生。幾個學長處心積慮才讓陳慶國重新振作,並以最熟悉的棒球當作新起點。回想起這一段故事,陳慶國還有點不好意思,幸好有幾個美和學長願意拉他一把,否則可能還在沉淪。

因為走頭無路進入球隊宿舍當管理員,陳慶國重新接觸棒球後,簽賭放水的心魔好像開始打開,不再排拒棒球。他想起恩師李瑞麟鼻咽癌過世前,在病榻前的鼓勵:「犯錯就犯錯,沒球打也是事實,不能當球員那就試著把所學教給下一代,」讓他重新思考怎麼轉換成教練的角色再出發。

因為重新接觸棒球,再走入球場,一次陳慶國趁著休息日跟廖元豐一起到天母美國學校打慢壘友誼賽時,一時技癢上場,面對美國人的慢速壘球,一棒將球打上校舍的4樓頂,老外當下嘖嘖稱奇;剛好西雅圖水手隊的球探Jimmy也在隊上,見識到陳慶國的身手,認為當年只有25歲的他,只要再訓練,有能力東山再起,強力推薦陳慶國前往美國西雅圖測試。

谷底起身:台灣首闖美國獨立聯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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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慶國
一路走來,陳慶國說:「棒球對我來說早已經密不可分,一輩子再也離不開。」圖為他帶著大理高中棒球隊例行訓練。(攝影/陳曉威)

突然從天上掉下來的機會,讓陳慶國重燃棒球夢,展開自主訓練;沒打球的這幾年,他的體重從80幾公斤暴增到三位數,為了赴美測試而加緊瘦身。1999年底赴美參加西雅圖水手隊測試,雖然後來測試沒過,但這次經驗卻很寶貴。回台灣後,他更認真教球、持續訓練,希望還有機會重返棒球舞台。2000年時在Jimmy的推薦下,成為第一位踏上美國獨立聯盟的台灣球員。

講起這段往事,李淑梅說:「當時阿國回來美和中學跟著學弟自主訓練,我特別叫他來家裡,把李瑞麟老師的球衣全部送給他,鼓勵他勇往直前,穿著老頭子(指李瑞麟)衣服,就像是陪著學生一起去圓夢。」

時報鷹發生簽賭放水案後,長年追蹤、拍攝時報鷹球員的已故《聯合晚報》記者王晶文,隨陳慶國一起前往美國獨立聯盟,全程記錄下屬於陳慶國、也屬於台灣選手歷史的一刻。王晶文是陳慶國另一個感念的人,他說:「一個人搭飛機去美國打球,又沒有翻譯,心裡難免會害怕。王哥(指王晶文)說要跟我去時,我真的滿開心的,雖然陪我只有一週左右的時間,但對我心理上是很大的鼓勵。」事後才知道,王晶文是自掏腰包買機票請假跟著去美國,就是想記錄第一位前往美國獨立聯盟打拼的前時報鷹球員。

「獨立聯盟是很殘酷的舞台,每個人都想抓緊機會,只要一受傷立刻就被換掉。」陳慶國當時在北方聯盟的阿爾岡金伐木工人隊(Adirondack Lumberjacks),曾遇到一個隊友,知道陳慶國來自台灣,就抱怨他在道奇隊2A就是被一個姓「CHEN」的台灣球員取代,而那一位「CHEN」就是陳金鋒;還有一個哈佛大學畢業的球員,好不容易說服家裡給他幾年時間圓夢,如果真的沒有機會被看見、擠進大聯盟,就會心甘情願找其他工作。

陳慶國說:「當時完全不知道自己是挑戰美國獨立聯盟的第一人,只是很單純的想說既然有球探推薦,就到美國去試試看。」只是很可惜,因為離開職棒已經3年多時間,過程中還經歷半年的自我放棄時期,身體狀態不在巔峰,只跟著美和中學自主訓練一個月,強度和職棒比起來遠遠不足。

這名中職曾經的「強打少年」,在美國獨立聯盟連17打席沒安打,終於敲出第一支安打後,球隊立即把紀念球給他,還特別在棒球上寫著時間和緣由。殘念的是,打完那支安打沒多久後就回台灣。

陳慶國仍不免感慨,如果當時從職棒退下來能維持訓練,去美國可能還有機會,這就是棒球的現實,離開太久,實力就是不如人。但陳慶國一點也不後悔,認為去美國3個月的時間,雖然沒有如願回到球場,看過美國的棒球環境,對自己日後擔任教練十分有幫助,「拼過了不行,也徹底死了這條心,無法再以球員身分重回球場也不會後悔。」回國後,他進入台北市養工處(新工處前身),穩定工作加上擔任大理高中球隊教練,回歸平靜。

救贖之路:教練大叔,化做年輕選手的養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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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慶國
做為陳教練的他,總以自身的例證給球員做教材,也像是一種救贖。(攝影/陳曉威)

但因為涉入職棒簽賭案,即使在大理高中教球,陳慶國很長一段時間是不能掛名的「黑牌教練」;在廖元豐多次爭取下,台北市棒球協會終於點頭同意放行,陳慶國才終於有了「名分」。時報鷹另一名「棒球王子」廖敏雄也在大理高中擔任教練,多年來在基層棒球的努力被肯定後,學生棒球聯盟與體育署終於同意讓當時涉案的時報鷹球員可以報考教練證照。2015年陳慶國拿到教練證那天,興奮地在臉書上貼上國家級運動教練證,寫著:「期盼已久的證照,阿國教練加油了!」

但過去的黑歷史仍三不五時會跑出來咬他一口。現任大理高中體育組長的廖元豐就坦言,「在我電腦裡面還留有好幾封1999市民熱線的投訴,指控『學校竟然讓一個曾經涉賭的球員當教練,怎麼教育下一代?』幸好學校願意支持棒球,也肯定陳慶國、廖敏雄、卓琨原等教練帶出來的學生。」

陳慶國還曾經因檢舉被廉政署約談,認為他翹班跑到大理高中教球,連廉政署的官員都私下說,「我們是辦貪污,你是去公立學校當教練,不用太擔心。」但這也是經過多年的努力,才好不容易爭取到運動教練經費,台北市還首開先例讓陳慶國可以在公務之餘到公立學校擔任兼任教練。

每年大理高中新生入學,陳慶國一定會播放一段《公視》講述當時簽賭事件的影片,給這些棒球孩子看:

「因為涉賭不能打球,這是教練一輩子的遺憾,看到教練這樣,以後不管別人怎麼誘惑都要說『不』,打球就是越單純越好。」

做為陳教練的他,以自身的例證做教材。另一方面,也像是自己還有機會重回球場教球的救贖。

除了陳慶國,幾位前時報鷹球員擔任教練後,對當年犯過的錯誤,都坦承以對。廖元豐就說:「誰不犯錯!他們用時間、用行動證明自己改過自新,負面教材更能警惕球員。」

從涉賭、赴美圓夢到遭質疑不適任教練,經歷這麼多波折,陳慶國反而更堅定,「棒球對我來說早已經密不可分,一輩子再也離不開。」也因棒球而結識的太太曾淑美,是最了解他的人,「這是他最有興趣的事,夫妻之間就是互相支持,很慶幸阿國是年輕的時候跌這一大跤,至少還有力氣與毅力可以重新站起來,雖然收入不像職棒球員這麼高,但是很穩定也很平凡的生活,這對他來說未嘗不是一件好事。」

3月初,大理高中青棒隊打進高中棒球聯賽木棒組季軍戰,苦戰至9局下半滿壘,靠著高一球員李展毅三壘前的滾地球,造成高苑工商三壘手失誤,跑回超前分,最終以3比2締造球隊10年來最好成績,陳慶國難掩興奮,卻不居功地說:「當一個好教練,我還要繼續學習。」

即使到今天,陳慶國的手機頁面上依舊是時報鷹的logo,臉書放的則是李瑞麟以及與另一位美和大學長、也曾帶過時報鷹的徐生明兩位教練的合照。他說,這輩子最感謝、最虧欠的都是李瑞麟教練。

李淑梅做了最好的解讀:「李瑞麟走進球場從來沒有坐下來過,一路練球到結束,比賽就是要贏,沒有出局之前都不能認輸。」現在的陳慶國,正用當年的美和精神繼續指導下一代的棒球人。

曾經犯下天條,強打少年失去了棒球賽場。已成中年大叔的他,在錯誤與逆境中磨練得愈發堅強,重新站上人生賽場的打擊區,持續揮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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